正文 第十一章 何謂白話

11.1白話

以上談了文言。文言是個怪東西,脫離口語,自成一套,而且壽命那麼長,積累了那麼多文獻,創造了那麼多花樣,又離現代語比較遠,很多人感到生疏,所以費的筆墨比較多。以下談白話。白話,我們現在正在用,過去也有,都是怎麼說就怎麼寫(理論上如此,實際做還有問題,留待下一章談),許多方面都不像文言那樣複雜,似乎沒有什麼可談的。其實問題也不少。主要問題是,它應該和文言分道揚鑣,卻有時又和文言混在一起。混在一起,身份欠明晰,想說明它就會苦於不能斬釘截鐵。確定身份是相當難的事,但為了能夠有的放矢,我們總不能不大致了解,所謂白話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語言。

11.1.1白話的定義

白話,和文言一樣,都要指書面語言,以及為什麼這樣限定範圍,前面第1.2.2節已經談過。這樣的書面白話,定義不難,是文言漸漸離開口語,定了形,並且在書面上佔優勢甚至佔壓倒優勢的時候,照當時的口語寫的文字是白話。白話,口說的,當然年歲最大;手寫的也可以這樣說。可是定義說是在文言定了形之後,這是因為,如果沒有文言,書面上都照口語寫,雖然那是白話,卻不必說它是白話。這意思,本書開頭一節曾提到,是文言和白話,就名稱說有依存關係:沒有文言,就不必稱照口語寫的書面語為白話;沒有白話,也就不必稱脫離口語的書面語為文言。

這樣認識,前面第二章提到的早期書面語,甲骨文、金文、《尚書》《春秋》《論語》之類究竟應該算什麼的問題就比較容易解決。甲骨文、金文、《尚書》之類是商周的,推想都是照口語寫或照口語而稍稍化簡寫。《春秋》《論語》之類時間較晚,與當時口語究竟有多大距離,我們不能確切知道。假定也距離很小或不遠,那麼,我們就可以根據上面的規定,說這些都不是白話,因為文言還沒有定形。這是消極一面的否定。積極一面,肯定都是文言,就還要找另外的理由。在第二章我們說是依常識,也就是從俗,現在白話有了定義,似乎就可以加強一點說,既然不是白話,又和定了形的文言有前後相承的關係,就無妨說或只好說這些都是文言。這有如子孫騰達了,父祖輩借光得了封贈,也就可以稱為師保之類了。

給白話定義,強調與文言對立,還有個好處,是辨認白話就有了比較明確的依據。辦法是從辭彙、句法、韻味等方面看,顯然與文言有區別的,是白話,反之,不是白話。自然,真正去辨別,還不免會遇見像是有區別而又不顯然的,這怎麼處理才合適,留待下面第十四章討論。

11.1.2白話的特點

特點是對比的產物,也惟有對比,才顯得更有述說的必要。前面第五章介紹文言的特點,主要就是從與白話的不同方面說的。現在介紹白話的特點,當然也要從與文言的不同方面著眼。上面11.1節說,白話的許多方面都不像文言那樣複雜。這是因為它是照口語寫,口語是家常便飯,即使有些講究也不很多。還有,文言和白話雖然有大異,卻也有些小同,如字形、字音之類,前面已經講過,當然就不必再講。可以講講的大致有以下幾個方面。其一,當然是辭彙和句法方面的不同。白話里有大量的詞,以及很多說法,是文言里不用的。這類現象,無論翻看中古的白話還是現代的白話,都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例證當然是隨處可見,這裡只舉一點點。先說辭彙方面的。《史記·陳涉世家》記載,陳涉稱王之後,一個窮困時的舊相識來看他,走進王府,看到陳涉享用的闊氣感到驚訝,說:「夥頤!涉之為王沉沉者。」夥頤是感嘆詞,是白話,除繪影繪聲以外,文言里不用。又如《世說新語·巧藝》篇記載,顧愷之畫人不點睛,人問他,他說:「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阿堵是白話,意思是這個,也是除了繪影繪聲以外,文言里不用。再以後,如《京本通俗小說·西山一窟鬼》說吳秀才「沒甚麼盤纏」,沒、甚麼和盤纏都是白話,文言里也不用。現代白話里大量的詞,尤其新生的或新借的,如宏觀、反饋之類,與文言更是風馬牛不相及,這大家都清楚。再說句法方面的。同樣的意思,白話用另一種說法,例證也是隨處可見。如《京本通俗小說·西山一窟鬼》里有這樣兩句話:「都把孩兒們來與他教訓」,「走將一個人入來」,都是文言句法里沒有的。現代白話,如把字句,兩個動詞帶一個賓語,用助詞「得」引出補語,等等,也是文言里沒有的。現代白話里還有不少譯文,大部分異國氣很重,那就與文言相隔更遠了。此外,表示語氣的辦法,白話和文言的分別更加明顯,這在前面2.3.3節已經談到,不重複。

其二是與作品有關的人群,階層不同。這是就作者和讀者說,與文言有牽連的人大多是上層的,與白話(現代白話例外)有牽連的人大多是下層的。原因很簡單,是在舊時代人的眼裡,文言和白話有雅俗之分,廟堂和士林要用雅的,引車賣漿者流只能用俗的。打開文獻庫藏看看,這項區別會表現得更加明顯,文言典籍的作者十之九是這樣那樣的官;至於白話,以小說為例,早期的多是伎藝人所作,當然要成為無名氏,就是留名的,如羅貫中、施耐庵等等,也等於不見經傳。甚至世家出身的曹雪芹也不例外,如果曹家不敗落,或者他騰達了,成為尚書、侍郎之類的高官,《紅樓夢》也就寫不出來了。至於讀者,或擴大些說欣賞的人,階層的區分也很明顯。蘇軾《東坡志林》卷一記載:「塗(途)巷中小兒薄劣,其家所厭苦,輒與錢令聚坐聽說古話。」陸遊詩也有「滿村聽說蔡中郎」的句子,又,《東京夢華錄》《都城紀勝》一類書曾記載瓦肆(也稱瓦舍)伎藝人說書的情況,可見講小說,地點限於村野和市場,「大雅君子」是不去聽的。宋元以後,小說更加流行,士大夫中有些人由不理會進而變為厭惡。如清初周亮工著《書影》,開頭記他父親的家訓式的著作《觀宅四十吉祥相》,其中第一相是「案頭無淫書」,下有小注說:「昔人謂黃魯直作艷詞,以邪言盪人心,其罪非止墮惡道。近日作小說人豈止艷詞!非常報應,人人親見之。案頭如有片紙隻字,當盡數焚卻。壞心術,喪行止,皆此等書引誘。」這位周公沒有大權,所以燒還限於自己家的案頭,至於皇室,由順治到同治,幾乎歷朝都下令禁止,燒全國的了。以上是說階層方面有鴻溝。但這鴻溝又不是決不可逾越的,因為白話這個表情達意的工具,不只能夠講故事,而且能夠講哲理。這指的是語錄,來源於和尚的講禪機,宋明理學家學了去,用它講性理,大和尚,理學家,當然都是上層人物。還有,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尤其到近代,上層人中也會有少數喜愛所謂俗文學,如俞樾修改《三俠五義》,劉鶚寫《老殘遊記》就是這樣。

其三是發展變化的遲速不同。前面談文言,常常說到定形,意思是,某一時期這樣,其後還是這樣;即使有變化,也是零零星星的。白話沒有這樣的定形。原因很明顯,是它要照口語寫,口語變,它就不能不隨著變。唐朝以前,我們幾乎見不到純粹的整篇的白話,可以不論。唐朝以後,宋元話本存世的還有一些,既純粹,又整篇,可以作為那時期白話的代表。我們現在讀它,與《紅樓夢》《兒女英雄傳》等比較,就會發現,韻味已經相差不少,如果與《吶喊》《子夜》等比較,那就相差更多。文言變化慢,是因為不只可以用舊的,而且樂得用舊的,如冠禮是早已不行了,明清人用文言寫,表示成年,還要說弱冠或已冠,不這樣就像是不夠典雅。白話基本上不能這樣照抄舊的,如「須——」,「——則個」等說法,話本里隨處可見,《紅樓夢》里不沿用,《子夜》里當然更不能用。專就這一點說,白話比文言個性強,不同的時期總是有不同的面目。其四,文言和白話並存,難免互有影響,可是影響力量

的大小不同:文言大,白話小。以國際貿易為喻,文言對白話是出口多進口少,白話對文言是出口少進口多。這當然有原因,是用文言寫的人,一般認為白話是俚俗的;用白話寫的人,有不少也會文言,或者由於需要,或者由於不知不覺,筆下很容易出現文言手法。用慣文言的士大夫間或用白話,個別的,情況千差萬別;一般的,我想到的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作詩(主要是模仿樂府民歌),作詞(主要是早期),用一些白話或比較通俗的文。因為這類文體來自民間,所以嚴格講,這樣用白話,是保留而不是吸收。另一種是明朝晚期的公安派以及受它影響的李漁、金聖嘆、鄭燮等,因為主張並表示行文要直寫胸臆,所以文言里有時夾雜一些白話。這樣的白話是宴席上的小菜性質,雖然上了席面,地位卻並不高。至於相反的一面,文言給白話的影響,那就大多了。隨便舉一些例。一種是白話里夾用一些文言說法。如《西廂記》第一折張君瑞上場的道白,當然是用白話,可是裡面夾用了「本貫西洛人也」,「小生書劍飄零」,「螢窗雪案,刮垢磨光」,「何日得遂大志」,這是白中藏著一些文謅謅。另一種是白話里用力玩弄文言的花樣。如《破魔變文》用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