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不同流派和不同風格

8.1.1文言同中有異

世間的事物,沒有兩個個體是完全相同的。出於不同作者的文言作品自然也是這樣,表達方面總不免有或大或小的差異。就現在能見到的文獻資料看,且不管商周,由戰國到清末,用文言表情達意,表達方式都屬於秦漢的辭彙句法系統,可是寫成的作品,面目卻常常相差很多。例如大家都熟悉的《滕王閣序》和《師說》,一駢一散,一華一朴,簡直不像是出自一個朝代。又如黃庭堅作詩是學杜甫的,可是我們讀黃的詩,總感到不那麼雄渾自然,味道和正牌的不一樣。不同作者的作品,面目有別,原因很多,主要是以下這些。其一是時代,如漢人的文章是漢人味道,唐宋人不管怎樣心模手追,寫出來的終歸不是漢人的味道。又如人生在南朝,寫文章就不能不用駢體。其二,地域也常常有關係,如春秋前後,中原一帶人寫詩,總不能不用四言,江漢一帶人就不同,是多用六七言,而且上句句尾要加「兮」。南北朝時期也是這樣,北朝的詩文不怎麼修飾,南朝就總要穿紅掛綠。其三,個人的學識和性格關係更大,比如顧炎武和李漁都是清初的人,可是《日知錄》和《閑情偶寄》的面目迥然不同,這顯然是兩個人的學識和性格不同的反映。學識和性格相比,也許性格更重要,比如李白和杜甫,作品一仙一聖,距離如此之遠,如果追求原因,恐怕列在第一位的必是性格不同。總之,用文言表情達意,雖然表達方式都取自秦漢的辭彙句法系統,可是取有不同的取法,就是說,不同的作家,受各自條件的制約,這一位可以抽取這些成分,如此組織,那一位可以抽取那些成分,如彼組織,於是成文以後,就表現為不同的面目。我們常說,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可見面目的差異,小的必致數不清,甚至大的也會多到難於列舉。幸而這一章想談的只是一種關係不很大的現象:文言的表達方式是大同,可是表現在作品上卻有或大或小的差異。差異太繁,我們只好取重點。重點是「流派」和「風格」。

8.1.2風格和流派

風格,舊時代有人稱為「品」,很難講。如司空圖把詩的品分為雄渾、沖淡、纖穠、沈著等二十四種,解釋卻只能旁敲側擊,如說纖穠是「采采流水,蓬蓬遠春。窈窕深谷,時見美人。……」這樣比來比去,還是可意會不可言傳。或者只能由概括的道理方面言傳。某一作者的詩文,由表達方面看,水平不高,因而與其他作者的作品相比,也顯不出自己的特點,這是縱使有小的差異也談不上風格。如果是另一種情況,水平高或者很高,與其他作者,尤其不同道的作者相比,特點很明顯,我們就說這是有了自己的風格。可見風格包含兩種不可少的因素,一要寫得好,至少是相當好,二要有特點。詩文有了風格,這風格總是作者所偏愛的;有的人不只愛,還想明白說好,於是找理由,就形成詩文的理論,如「文必秦漢」和「神韻說」之類。其後或同時,有些人也欣賞這種風格,相信這種理論,於是引為同道,也照那個路子寫,也宣揚那種理論,就形成流派。詩文表達方面有特點,能不能算風格,有同樣特點的人引為同道,能不能算流派,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我想,風格問題,為了避免糾纏不清,我們最好是取大舍小,成就不大,特點不突出的不算也罷。流派問題,為了簡便可行,可以根據內外兩個條件來斷定,內是特點鮮明,而且經常是有理論,外是有標誌特點的稱號(如永明體是著重作品的,唐宋八大家是著重人的),具備這兩個條件的當然要算,只具備其中之一的,有顯著影響的也可以算,沒有的可以不算。

流派和風格的關係是錯綜複雜的。流派主要是就人說的,指詩文方面結為一夥的同道,風格主要是就作品說的,指詩文在表達方面的特有性狀,兩者有分別。但作品是人寫的,因而不同的風格常常產生於不同的流派。流派不同,風格一定不同。但不能反過來說,屬於同一流派,風格一定相同。例如同是古文家,曾鞏和蘇軾的風格不一樣,這是同一理論之下,還容許,或說不能不有因學識、性格的不同而產生的差異。由此可見,風格比流派的分別更細。因為更細,所以小的差異就不能形成流派。流派的形成,除風格大異之外,還要靠一些社會方面的條件。所以有時候,就是大的風格差異也未必形成不同的流派,如《論語》和《孟子》都是語錄體,前者樸厚,後者雄辯,卻沒有形成不同的流派。總的說,文言同中有異,不同流派表現的是較大的異,不同風格表現的可能是較大的異,也可能是較小的異。較小的異,歷代的文論、文評、詩話、詞話之類興之所至地講了不少,大多是要靠體會才能觸及一些皮毛的事物,這裡不能談,也不必談,因為我們想知道的只是,同是文言,從表達方面看,由於流派和風格的不同,面目並不千篇一律。但就是這一點點要求,牽涉的內容也是千頭萬緒,因為時間太長,作家和作品太多。不得已,這裡只好舉一些顯著的例,以求通過一斑而略窺全豹。

8.2不同流派

流派有大小,或說有層次,大的或層次高的,牽涉的面廣,反之,牽涉的面狹。比如唐朝早期,李善為《文選》作注,創立了文選學,以後有不少人寫詩文,順著《文選》的路子,與韓柳古文家南轅北轍,於是成為古文和選派的對立,這牽涉的面很廣,所以流派應該算大的。還有次一等的,如同是反對明朝前後七子的復古,公安派和竟陵派有分別,同是古文家,桐城派和陽湖派有分別,這牽涉的面比較小,流派應該算次一等的。還有範圍更小的,如王士禛宣揚神韻說,袁枚宣揚性靈說,這是只限於詩的流派;朱彝尊編《詞綜》,創立浙派,張惠言編《詞選》,創立常州派,這是只限於詞的流派。此外,還有介於成派不成派之間的,如建安七子、初唐四傑、大曆十才子之類,都是出於後代論述詩文的人的總而言之,如果可以算作流派,也只是准流派,因為這些人的作品,由表達方面看,異點也許相當多,如王勃和陳子昂就是這樣。

上面說,風格的不同未必形成流派。早期就是這樣,如戰國時期,諸子的文章各具特色,可是只有思想方面的流派,沒有表達方面的流派。流派來自用意怎樣寫,有時更著重怎樣學,所以與風格相比,是後起的。如果「建安七子」可以算,那也只能說,到漢魏之際才有所謂流派。但是這個稱號來自曹丕《典論·論文》,說「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接著總括說:「斯七子者,於學無所遺,於辭無所假,咸以自騁驥騄於千里,仰齊足而並馳,以此相服,亦良難矣。」誰也不服誰,似乎就不能說是形成流派。與其說是流派,不如說是有共同的時代風格。名實相副的流派是南朝齊梁時期沈約、謝朓、王融等的「永明體」,詩文特點主要是講究聲律,其次是辭藻穠麗。永明體影響很大,近的有南北朝晚年,庾肩吾、徐陵、庾信等的「宮體」和「徐庾體」,遠的有初唐虞世南、李百葯、上官儀等的「上官體」,特點都是用華麗的辭藻歌頌宮闈生活,此外還有初唐以後的格律詩。由唐朝中葉起,中國文學史上最大的流派出現了,那是古文和選派的對立。古文用朴奧的散體寫,選派用辭藻華麗兼對偶的駢體寫,各有所好,各行其是。這情況由唐宋一直延續到清朝,前面第6.2節曾談到,不重複。唐宋以後,比較重要的流派都與古文有關,多數站在贊助的一邊,很少數站在不贊助的一邊。先說贊助的,成就很小而喊得最響的是明朝以李夢陽、何景明為首的「前七子」和以李攀龍、王世貞為首的「後七子」,他們機械地學秦漢,寫的都是假古董;既不通暢,又不自然。反這股歪風的是王慎中、唐順之、歸有光等的「唐宋派」,他們標榜學歐曾,行文比較平易自然,就大系統說仍舊是古文。到清朝,古文的重要流派是以方苞、姚鼐為首的「桐城派」和以惲敬、張惠言為首的「陽湖派」。桐城派還是走唐宋的路,行文求簡潔典雅,可是多在作法方面下功夫,講「神理氣味、格律聲色」的義法,框框多,難免失於拘謹。對桐城派說,陽湖派是修正主義者,既要唐宋,也不舍五經諸子,所以路子寬了,作品顯得自然一些。再說不贊助的。其中之一是宋初楊億、錢惟演、劉筠等的「西昆體」,不論是詩還是文,總是堆砌大量的華麗詞語和典故,使人讀了感到費解。再有是明朝晚期以袁宗道、袁宏道為首的「公安派」和以鍾惺、譚元春為首的「竟陵派」。公安派大聲疾呼反對復古,寫文章求清新自然,直寫胸臆。這當然是好的,可是當時人看,未免失之俚俗,所以竟陵派想來修正,辦法是用意求幽深冷峭,變平易為險阻,結果是違反了辭達的原則,既彆扭,又難懂。此外,如果可以算上近人,梁啟超的「新文體」也值得注意,他用演說的格調寫文章,通俗流暢,氣盛情深,結果成為走向白話的文言。

流派有不少是限於韻文方面的。這可以早到戰國的「騷體」,《史記·屈原列傳》說:「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可見司馬遷是把他們看作流派的。以後,詩的流派以唐代為最盛,如孟浩然、王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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