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歷史情況(乙)

7.1文言的支流

上一章的第6.1節說,為了解說的方便,把文言分為兩股水流:主流是無韻之文,支流是有韻之文。我們知道,文言各體有不少是經常押韻的,還有些是間或押韻或散中雜有韻句的。這裡想介紹的是概況,不能不取重舍輕。最重的是詩,因為作者多,產量大,成就高。其次是詞。再其次是賦。曲是押韻的重要文體,可是由講文言的角度看,問題比較複雜。曲有廣狹二義:廣義指現在所謂劇本,如《西廂記》《牡丹亭》等都是曲;狹義指曲文。曲文有兩種,劇本中供演唱的是曲詞,劇本外不演唱的是散曲。劇本之中還有隻說不唱的賓白。與學秦漢的古文相比,曲是時文,就是說,本意是用當時的「語」寫,讓聽眾能夠聽懂的。可是因為:一方面作者總是通文之人(不知不覺會求雅),一方面曲文和詞有密切的傳承關係,於是曲(包括曲詞、賓白和散曲)就不能不攙雜不很少的文言成分。但不管多少,總是攙雜,並非純粹是或大體上是,因而放在這股水流里就會成為名不副實。

把曲排除之後,談有韻的文言還會遇見兩個問題。其中一個小的是有少數並不押韻,如《詩經》的多數「頌」和《楚辭》的《漁父》之類;或並不全篇押韻,如西漢的有些賦。幸而這少數例外只見於韻文的早期,根據取大同而舍小異的原則,可以不計。另一個問題就大多了,是詩詞與口語距離近,其中不少(如有些樂府詩)甚至算文言也會有問題。怎麼處理?我想,辦法或說原則是兩個:一個仍然是「辭彙句法系統」,另一個是「從多數」。前一個用不著解釋,就是看錶達方式是不是秦漢的:是,算文言(秦漢以前的,如《詩經》,從習慣,算文言);不是,算白話。後一個包括兩方面的意義:一方面是就整體說,如詩,表達方式多數用文言,就總的算文言;另一方面是就個體說,如《古詩十九首》,寫得相當通俗,但多數語句的格局是秦漢的,也算文言。這樣分辨,自然難免遇見中間的,不好定性,那可以實事求是,讓它騎牆,留在中間。這類問題,後面第十四章討論文白分界的時候還會談到,這裡從略。

7.1.1《詩經》和《楚辭》

這是我國文獻庫存里兩部時間最早、聲價最高的詩歌總集。兩者相比,《詩經》的時代更早,是西周到春秋中期;《楚辭》是戰國時期寫成的(漢人仿作的不計)。產地也有大分別:《詩經》主要是中原一帶的,《楚辭》是江漢一帶的。時間、地域的不同還帶來其他分別,如《詩經》的絕大多數不知為何人所作,《楚辭》則絕大多數有明確的作者(少數有疑問);《詩經》是官府樂歌的結集,《楚辭》不是。最重要的分別是語句的格局和所表達的意境。《詩經》的體制短小整齊:絕大多數是四個字一句,隔句押韻;一般分為同形式的幾章,這是為了用同樣的樂調重複歌唱;篇幅都比較短。與《詩經》相比,《楚辭》的體制就繁多了:句子長了,而且字數不很一定;不再有章的重複;篇幅一般比較長,甚至很長,如第一篇《離騷》就是。意境的差別更大。《詩經》寫的是「人」境,常事常情,手法是現實主義的。《楚辭》不然,而是用豐富的想像,寫不少超人世的「神」境;就是寫人世,也總是美人香草,迷離恍惚。總之,同是詩,《楚辭》富於浪漫主義色彩,又因為兼用一些楚地方言,所以比較難讀。

就編製說,《詩經》比較簡明:十五國風是各地民歌,小雅、大雅是朝廷樂歌,周頌、魯頌、商頌是宗廟樂歌。《楚辭》十七篇是漢人編集的,專就戰國時期屈原、宋玉等作的十篇說,性質很雜,如《離騷》是個人的抒情詩,《九歌》是祭神鬼的舞歌,《卜居》是記事文。至於漢人仿作的七篇,是臨摹性質,沒有什麼新的特色。

7.1.2樂府古詩

這主要是指西漢到唐以前的詩歌作品。樂府和古詩合在一起講,是因為兩者有拉不斷扯不斷的關係。一方面,樂府和古詩有分別:一是來源不同,樂府(作為詩體名)原是樂府(作為官府名)到各地採風搜集來的歌詞,歌詞有樂調,樂調有名稱,如《陌上桑》《步出夏門行》之類;古詩是不依舊調而創造的詩歌,如漢高祖《大風歌》、張衡《四愁詩》之類。二是由於來源不同,風格就有樸實淺易和藻飾深奧的分別。但另一方面,兩者又有密切的關係:一是文人寫詩常常模仿樂府,倚聲式的模仿,並且標調名,成為樂府詩;自由一些,不標調名,就成為古詩(自然是後代才這樣稱呼)。二是由格局方面看,樂府和古詩是一路,早期間或用五言之外的雜言,後來基本上是五言一句,隔句押韻。三是到唐朝,近體詩興起以後,與近體相比,樂府和古詩就合為一家,都算古體詩。但是就分別方面說,兩者的興衰卻很不同:在這個時期內,樂府詩是由大盛而漸衰,古詩是由漸漸出現變為越來越多。興衰的不同,是風詩來自民間,文人襲用,漸漸成為喧賓奪主的結果。

這時期的樂府詩,一部分廟堂用的,收入正史的《樂志》,內容是歌功頌德,文字詰屈聱牙,價值不大。其他大多是民歌或原於民歌,語言樸素,寫情寫景真切自然,是詩歌的上乘之作。作品很多,南北朝晚年,徐陵編《玉台新詠》曾收錄一些。專收樂府詩,搜羅最多、分類最細的是宋郭茂倩《樂府詩集》。書一百卷,分樂府詩為十二類,是:郊廟歌辭,燕射歌辭,鼓吹曲辭,橫吹曲辭,相和歌辭,清商曲辭,舞曲歌辭,琴曲歌辭,雜曲歌辭,近代曲辭,雜歌謠辭,新樂府辭。因為求全,它兼收了古謠諺和隋唐以來的文人仿作,還收了唐人作的不再標古調名的歌行,如元稹和白居易的新樂府。

這時期的古詩,絕大部分是東漢末之後的文人所作,後代人通稱為五言古詩。古詩作為一種詩體,是對唐人的近體詩說的,總的說是近體詩有嚴格的規格,古詩比較自由。所謂自由,是篇幅長短不定,押平聲韻或仄聲韻不定,韻部的限制比較寬(如一東、二冬可以通用),不要求律句(音的平仄依規律變化)和對偶。此外,語句也要比近體詩質撲。但這些究竟是文人之作,所以由漢魏之際建安七子起,與樂府詩相比,語句就趨向華美,到南朝,謝靈運、謝朓等寫山水,繪影繪聲,其後徐陵、庾信等寫宮體詩,描紅刻翠,質樸的風格就越來越少了。這時期的作品,大多收在各個人的別集里,如《曹子建集》《謝宣城集》《庾子山集》等。別集之外,蕭統《文選》是個重要的選本,如《古詩十九首》就是靠這部書才能流傳下來。近人丁福保編《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把這時期的詩(包括樂府詩)都搜羅進去,想了解全貌的可以參考。

南北朝以後,樂府古詩不再有獨霸的地位。但它並沒有滅亡,而是換個方式生存發展。所謂生存,是文人依舊規格仿作,如李白曾寫《子夜吳歌》《長干行》等,他又是最喜歡寫古風的;杜甫長於寫律詩,可是古詩也寫了不少,如《羌村三首》《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等,成就都是非常高的。所謂發展,是長篇七言歌行的興起,如白居易《長恨歌》和《琵琶行》,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讀;後人還不斷模仿,如清吳偉業《圓圓曲》和《永和宮詞》,在文學史上都是佔有重要地位的。

7.1.3近體詩

近體詩是南朝齊梁以來,詩的聲律越來越講究的產物,唐朝初年初步形成,盛唐時期成為全盛。與古體詩相比,近體詩的框框多多了。粗分只有兩體,律詩和絕句,律詩一首八句,絕句一首四句;因為一句可以是五個字,也可以是七個字,所以細分有四體,五言律詩和五言絕句,七言律詩和七言絕句;此外有五言排律不限八句,通篇對偶(末聯例外),作的人不多。一般押平聲韻,隔句一韻(首句例外);平聲三十韻,不許通用。語句要合律;所謂合律,是以兩個音節為一個單位(後一個是重點),平仄要變化,如上句是仄仄平平仄,下句要是平平仄仄平(非重點字可以通融);不這樣就是不合律。照一般習慣,律詩中間兩句要對偶,成為兩副對聯,其他各句(包括絕句的四句)以不對偶為常,對偶為變。變得最多的是律詩和絕句通篇對偶,以及律詩通篇不對偶。前者如:

(1)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杜甫《登高》)

(2)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對東吳萬里船。(杜甫《絕句四首》之一)

後者如:

(3)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扣門無犬吠,欲去問西家。報道山中去,歸來每日斜。(皎然《尋陸鴻漸不遇》)

此外還有一種較大的變,是故意不合律的作法,名為拗體(不多見)。如:

(4)愛汝玉山草堂靜,高秋爽氣相鮮新。有時自發鐘磬響,落日更見漁樵人。盤剝白鴉谷口粟,飯煮青泥坊底芹。何為西庄王給事,柴門空閑鎖松筠。(杜甫《崔氏東山草堂》)

第一句「草堂」應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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