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斷的蕁麻

此篇是虛構的,它屬於文學。

那時,我大概還是法國共產黨的一員,因為這是一個有關階級衝突的故事。它寫得不錯,但是不能被發表。在與我曾經從屬的法國共產黨那令人生厭的氛圍相去不遠的情況下,我有幸從事一種自己一直下意識去保護的文學創作。值得慶幸的是,這篇文字四十年間都未曾發表。我將它重寫一遍。現在我不再知道它究竟寫了些什麼。但這是一篇視域開闊的文字。它或許也可以成為一部很好的電影腳本。

有時候,在我看來,那個陌生人就是保安隊員泰爾。他從黎塞留中心逃走了,去尋覓一塊死亡之地。促使我這樣猜測的是那件淺色的套裝、那雙淺色的皮鞋、德國納粹的白皮膚,以及當時的奢侈物——英國香煙的味道。

陌生人坐在堆滿道路兩側的大石板上。這些石板運到這裡應該有一段時間了,甚至可能是在德國佔領時期之前。爾後,在這條路上鋪設人行道的計畫大概就被放棄了。

這條路的每一側都排列著一些棚屋,由包著鐵皮的木板搭成。棚屋四周圍繞著翹曲的籬笆,上面零零落落曬著一些衣物。石板周圍的空隙處生長著一叢叢牽牛花和蕁麻,環繞著棚屋的籬笆上也是如此,枝枝蔓蔓,無處不在。花園裡、道路上零零落落地挺立著一棵棵洋槐,沒有別的樹種。

從這些棚屋中傳出一陣陣碗碟的碰撞聲、喧鬧聲、孩子們嘰嘰喳喳的叫嚷、母親的呼喊,但沒有說話聲。

路上有兩個小孩子走來走去。年齡大的有十歲光景。他推著一輛老舊的兒童小推車,載著他的小弟弟從陌生人坐著的地方一直走到路盡頭的大坑處。從那個大坑裡竄湧出一團團凌亂的廢鐵和蕁麻。

自從陌生人來到這裡之後,這個男孩便縮短了他的路程,他更頻繁地從陌生人面前經過。小弟弟穿著一件窄小不合身的藍襯衫,光著腳丫,金髮的腦袋在小推車的座椅上來回晃動。他睡著了。頭髮僵直散亂,有幾縷粘到了他閉合的眼皮上,那裡有幾隻蒼蠅,正在潮濕的睫毛影間盤桓。那個年長的男孩時不時停下腳步,帶著一種敏銳且空洞的好奇神情偷偷打量著陌生人。他一邊嚼著一根草,一邊低聲唱著什麼。他也赤著腳。這是一個瘦骨伶仃的男孩,嘴唇隆起,頭髮暗淡蓬亂,漆黑一團。他穿著一件女童罩衫,也是藍色的,胸前大敞著。他的頭又小又窄,目光清澈深邃。有時候,當他感到陌生人也朝他這邊看過來時,他的臉就會繃緊,他感到害怕。但是很快,他又在那些棚屋前面來來回回地走了起來。

陌生人到了有十分鐘的時候,有一個男人突然出現在這條路上。他也坐到一塊大石板上,離陌生人不遠。這個男人是這裡的常客。他約莫五十歲。頭上戴著一頂油光鋥亮的貝雷帽。他提起褲腳坐下來,他的小腿肚清瘦多毛,腳上穿著笨重的舊皮鞋。他穿著一件軍用襯衫和一件稍短的灰色套裝外套。那個男孩在這個工人面前停下腳步,臉上奇蹟般地有了表情,他笑了一下。他們互相問好。

男孩把小推車放到路對面的一棵洋槐樹下,然後走回來坐到男人身邊。「你吃飯了嗎?」「吃了。」男孩說。

這個男人也像那個男孩一樣,偷偷看了眼陌生人,但他的表情無動於衷。他的臉黝黑乾瘦,一雙藍色的小眼睛炯炯有神,和善有加。他的面頰有些凹陷,牙齒應該有不少都脫落了。

天很熱,暑氣凝重、黏稠,沒有一絲風,一切都停滯不動。人們聽到的窸窸窣窣的聲音來自那群蒼蠅,它們在滾滾熱浪之中從一片蕁麻飛向另一片蕁麻。

男人把他的背包拽到身前,從裡面拿出一個飯盒和一瓶酒。那個陌生人好像有意不朝他看。陌生人應該知道這個男人正注視著他,也應該知道這個男人大概在琢磨為什麼今天在這裡,在這條通向世界盡頭的路上,來了一個如此陌生的人。

男人拿出了飯盒,可以看到他的左手食指包在一個厚厚的皮指套里,套子繫到手腕上。他打開飯盒,手指套一直蹺著以免碰到飯盒。男孩的目光追隨著這個男人的一舉一動。他好像暫時忘記了陌生人。「還疼嗎?」男孩問到。「沒什麼大事兒了。我已經不去想它了。」

飯盒裡有一些白色的四季豆。男人從背包里掏出一塊麵包。他的動作很緩慢。陌生人此時摘掉他的帽子,把它放在身旁的石頭上。他很熱。他穿著一件淺色套裝。幾乎是白色的。

男孩看著男人的一舉一動。他的面部鬆弛下來。在這個男孩身上有一種奇異的渴望,他想和男人說話。他們應該經常碰面。「你的父親怎麼樣了?」男人問。「他好多了。」男孩說。

男人把他的飯勺在衣角上蹭了蹭,然後把它插入飯盒。他吃起來。他咀嚼。他吞咽。他的動作有序而緩慢,像在一場演出或者一次默聲而徒勞的閱讀中那樣有序而緩慢。

在他們身後,陌生人、男人和男孩身後,是這座城市緊密堅固的塊壘,在他們面前,是蕁麻開始生長的地方。城市在雜草叢生和廢鐵堆積的起點終結。戰爭離開了這座城市。結束了。刺鼻的味道從眼前看不到的另一個大坑中散發出來,那個大坑大概被木棚里的居民當做了垃圾場。在熟睡的小男孩眼前貪噬著的蒼蠅就是從那邊飛來的。自從小男孩降生以來,他便成了這個垃圾場的蒼蠅們的獵物,他正在呼吸著,淹沒在這股刺鼻的味道里。有時候這股味道緩和些,有時候又捲土重來,這股可怕的味道充斥著整個夏天。

男人一直在男孩和陌生人的注視下吃著他的四季豆。他吃下一大口豆子,用小折刀切了一塊麵包,把它全部塞進嘴裡。他咀嚼著。慢騰騰地咀嚼著。那個年齡大些的男孩看著正在咀嚼的男人。棚屋那邊總是傳出陣陣喊叫、孩子們的啼哭、碗碟的碰撞,沒有說話聲。

遠處回蕩著汽笛的鳴響,悠長哀怨,好像戰爭時期的警報。

男人把那塊麵包放到石頭上,從襯衣口袋裡拿出一塊表。還是那樣緩慢,他把表調準時間。他說:「現在是正午過一分鐘。」他轉向陌生人:「討厭的噪音,總是那麼嚇人。」

陌生人沒有回答。人們或許會以為他是個聾子。男人又開始吃起他的四季豆。總是那樣極度遲緩、拖延,在那個看不見的大坑臭味熏天的熱氣中緩慢地咀嚼吞咽。男孩不再看他了,他開始注意那個默不作聲的陌生人。他從沒有在這條路上看到過這個陌生人。這是一個非常整潔的白皮膚男人。一個金髮男人。

「我們現在在哪兒?」陌生人問道。

男孩笑了,而後又低下頭,有些困惑。男人不再咀嚼了。他看著陌生人,也顯得頗為驚訝。

「那邊就是小克拉馬 了。」他指著廢鐵和蕁麻堆的方向說,「這裡,還是巴黎。總之,大概是這樣吧……」

男人突然產生一種不安。

「為什麼這麼問?您迷路了嗎?」

「是。」這個字在空中迴響。

男孩又笑了,然後他止住笑,低下了頭。

男人不再笑了。

男人拿出一瓶酒,一個杯子。他喝起來,不再說話了。

陌生人應該知道這個男人不會再講他自己的事了。陌生人說起話來,他並不詢問,他說:「您把手指弄壞了。」

男人舉起他的手指,仔細端詳著。

「我丟了一根手指頭,差不多吧,是最上面的指節不見了。它被壓在了壓力機底下。」

男孩第一次說話了,他紅著臉鼓足勇氣,一股腦地說了起來:「他的手指當時被壓得像捲煙紙,工廠里還有一個女人,她整隻手都被壓在裡面,人們切掉了她的手。」

陌生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張吃飯的嘴。男孩的眼睛也貪婪地看著一切。他不再把眼睛從兩個男人身上移開。男人再一次說話了。

「那都是些大傢伙,兩噸重……在兵工廠里還有不少五噸重的……大怪物……」

小推車裡的小男孩哭了起來。只哭了一下,是一場噩夢。一座棚屋的門前出現了一個年輕女人,她叫道:「馬賽爾!」男孩站起身來看著那個女人說:「沒什麼事。」所有人都不說話了。小傢伙又睡著了。

男人吃完了四季豆,又從背包里拿出一塊乳酪。他切了一小塊塗在麵包上,又切開了塗著乳酪的那部分麵包。他吃了起來,節奏依舊遲緩,但他輕鬆快活,吃得津津有味。男孩說:「真不可思議,你的麵包剛好夠把這些乳酪吃完。」

男孩因為正在吃乳酪的男人沉默不語而感到不安。陌生人也沉默不語,卻沒有讓他感到不安。他看著這個名叫呂西安的男人。

「真可怕。」陌生人終於開口了。

男人轉向陌生人。笑容從他臉上消失了。男孩明白這個叫呂西安的男人已經開始害怕什麼了。陌生人說:「您又重操舊業了。」

陌生人並沒有把自己說什麼放在心上,他機械地說著話,只是為了排遣沉默,排遣死亡。他在心裡守著一件他不知如何講述、如何傾訴的事,因為他並不理解這件事,他不知道如何訴說死亡。他面對著自己,同那個男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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