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府的阿爾貝 保安隊員泰爾

這些篇章本應承接日記《痛苦》,但是我更願意把它們分開排列,與戰爭的喧囂保持一段距離。

泰蕾茲就是我。折磨告密者的人是我。想和保安隊員泰爾做愛的人,也是我。我將透過以下文字,把這個嚴刑逼供的她呈獻給你們。請用心閱讀吧:這些是神聖的篇章。

自從第一輛吉普車駛過,自從歌劇院廣場上的德軍司令部被佔領,已經過去兩天了。現在是星期天。

下午五點鐘,在黎塞留小組的駐紮地,一名侍者從這棟大樓鄰近的小酒館跑來:「我們酒館裡來了個幫德國警方做事的傢伙。他住在努瓦西。我也住在努瓦西。我們那邊的人都知道他的事兒。你們還能抓住他,不過動作要快。」

D派出了三名同志。消息傳開了。

多年以來,我們不斷聽到有關告密者的傳聞。起初,我們以為這種人無處不在。今天這個人可能是第一個我們確確實實見到的告密者。不管怎樣,我們有時間去證實,去看看告密者究竟長什麼樣。我們的好奇心很強。比起法國解放以來這一個星期的種種傳奇見聞,我們對於在德國佔領時期茫然經歷的事情懷有更大的好奇。

人們擠滿了大廳、酒吧和門口。兩天以來,他們不再戰鬥了,大家在小組裡都無事可做。除了睡覺、吃飯,因為武器、汽車或姑娘彼此發生口角。有些人一大早開著車跑到越來越遠的地方尋機戰鬥,直至深夜才回來。

他到了,被那三個同志押解著。

人們把他帶進了「酒吧」。我們就是這樣稱呼這塊類似衣帽間的地方,起義期間人們就在櫃檯後面分發食物。他在酒吧中間站了一個小時。D檢查他的證件。其他人都看著他,靠近他,死死盯著他。不停罵他:「混蛋。賤貨。流氓。」

他五十歲,有點斜視,戴著一副眼鏡。他的領子筆挺,系著一條領帶。他長得又肥又矮,鬍子拉碴。他的頭髮是灰色的。他總是在微笑,就好像這是一場玩笑。

他兜里有一張身份證,一張老女人的照片,那是他的妻子,還有他自己的照片,還有八百法郎現金,一本通訊錄,裡面大部分地址都不完整,零散地記著些姓名和電話。D注意到一條奇怪的信息頻繁出現,隨著進一步翻閱,這條信息的含義也逐漸明朗起來。他把小本子拿給泰蕾茲看。剛開始,每隔幾處便出現一條完整的信息:「首府的阿爾貝」。後來變成獨立出現的詞:「阿爾貝」或「首府」。通訊錄的最後,每一頁都只有幾個字母:CAP或者AL 。

「『首府的阿爾貝』是什麼意思?」D問道。

告密者看看D。他好像在尋找著。他有一副老實人的模樣,似乎由衷地為自己找不到而懊惱,但他卻很想找到,而且在真心誠意地尋找。

「什麼的阿爾貝?」告密者問道。

「首府的阿爾貝。」

「首府的阿爾貝?」

「對,首府的阿爾貝。」D說。

D把小本子擱到櫃檯上,空手走近告密者。D盯著他,顯得很平靜。泰蕾茲拿起通訊錄,快速向後翻。八月十一號,最後一次出現AL。現在是二十七號。她放下本子,這回輪到她盯著告密者了。同志們都默不作聲。D面對著告密者。

「你想不起來了嗎?」D問道。

他又向告密者湊近了些。

告密者後退了。他的眼神變得局促不安。

「啊,對了!」告密者說,「我可真笨!是那個阿爾貝,首府的侍者。『首府』是火車東站附近的一家咖啡館……我住在努瓦西勒塞克 ,所以可不是嘛,我有時下了火車會去首府咖啡館喝上一杯……」

D又回到櫃檯旁。他派了一個人去找鄰近小酒館的那個侍者。派去的人回來了。侍者已經回家。整個酒館的人都聽說了。但是他沒有講任何細節。

「阿爾貝長什麼樣?」D問告密者。

「他是一個金髮小個男孩。很和善。」告密者面帶微笑,態度隨和。

D轉身走到站在酒吧門口的同志們跟前。

「去開那輛標緻302,立即出發。」D吩咐道。

告密者看著D,他不再笑了。起初他顯得有些發獃,隨即恢複了鎮定。

「不,先生,您搞錯了……您真的弄錯了,先生……」

他的背後響起一片騷動:「流氓。混蛋。你就笑吧。流氓。看你還能瞎扯什麼。賤貨。」

D繼續搜查。一包空了一半的高盧牌香煙,一小截鉛筆,一支嶄新的自動鉛筆。一把鑰匙。

三個男人走了。傳來302轎車啟動的馬達聲。

「您真的搞錯了,先生……」

D繼續搜查。告密者在冒汗。他好像只願意和D說話,大概是因為D看起來彬彬有禮,他從不罵人,總能準確地、用詞考究地表達自己的意思。看得出來,他有意想站到D的一邊,努力以自己的方式把他和其他同志區別開來。他隱隱約約地在D的身上尋找著一種默契,想儘可能籠絡這個被他引為同類的兄弟。

「你們抓錯人了。我沒開玩笑,先生,相信我,我不想開玩笑。」

他兜里什麼都沒有了。搜出的所有物品都放在了櫃檯上。

「把他帶到財務室隔壁的那間屋子去吧。」D說。

兩名同志走到告密者身旁。告密者用眼神向D苦苦哀求:「先生,我向您保證,我求求您……」

D重新坐下,再一次拿起記事本翻看起來。

「來,你過來,」一名同志說道,「別在那兒裝蒜了……」

告密者和那兩個同志一起離開了。不知誰在酒吧深處吹起了口哨,是一支活潑歡快的小曲。大部分人都走出了酒吧,聚在門口等著那輛標緻車。D獨自一人和泰蕾茲留在酒吧里。

遠處不時傳來衝鋒槍掃射的聲音。大家習慣性地定位:聲音來自國家圖書館那邊,在義大利人大道的拐角處。同志們說起那些告密者,談論著等待他們的命運。聽到汽車的聲響清晰地傳過來的時候,他們便停止說話,走出酒吧。不,不是那輛標緻302。又有誰吹起口哨來,還是同樣的曲調,那支活潑歡快的小曲。

從義大利人大道那邊傳來一陣低沉的喧鬧,馬達聲、喝彩聲、歌聲、男男女女的喊叫聲交織在一起,此起彼伏,不絕於耳。兩天兩夜以來,處處是歡樂的海洋。

「重要的是,」泰蕾茲對D說,「要搞清楚這個傢伙到底是不是告密者。我們會在首府的阿爾貝身上耽誤不少時間,『樟腦丸』 很快就到了,我們會被他們耍弄。他們什麼也不會讓他坦白的,還會把他給放了。或許他們會說,此人可能有利用價值。」

D說要有耐心。

泰蕾茲說不能再有耐心了,已經等了很久了。

D說絕不能急躁,現在必須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有耐心。

D說從首府咖啡館的阿爾貝開始,我們就可以將線索一環扣一環地串成一個鏈條。他說這個告密者無足輕重,是個可憐的傢伙,只不過按人頭領取工錢。我們的目標是那些辦公室里的頭目,他們簽署了對成百上千猶太人和抵抗分子的處決令,卻享有每月五千法郎的薪金。在D看來,這些頭目才是我們要抓的人。

泰蕾茲心不在焉地聽著,她看了看錶。

一周前的某個夜晚,小組的另一個領導羅歇回到食堂,宣布他們逮捕了七名德國俘虜,並講述了他們是怎麼處置這些俘虜的。他說他們讓這些俘虜睡在新鮮的稻草上,還給他們發了點啤酒。泰蕾茲邊罵羅歇邊起身離開飯桌。她聲稱她倒是希望他們把這些德國人殺死。羅歇笑了。所有人都笑了。大家都贊同羅歇的觀點:不應該虐待德國俘虜,他們被抓的時候都在戰鬥。泰蕾茲走出了食堂。所有人都在笑,從此人們有意與她保持一定距離。除了D。

這是她那晚以來第一次和D獨處。D破例什麼都沒做。他在等那輛標緻車。他緊盯著酒吧入口的那扇門,等待著首府咖啡館的阿爾貝。泰蕾茲坐在他對面。

「你認為我那天晚上做錯了嗎?」泰蕾茲問。

「哪天晚上?」

「討論德國俘虜那次。」

「你當然有錯。其他人也有錯,他們不應該怨你。」

D把他的那包煙遞給泰蕾茲。

「拿著……」

他們點燃了香煙。

「你願意審訊他嗎?」D問。

「你說了算。我無所謂。」泰蕾茲回答。

「那好。」D說。

汽車回來了。三個同志下了車,只有他們三個。D走出酒吧。

「怎麼樣?」

「還說呢,十五天前就溜了,說是去度假了……」

「他媽的!」

D走進二層的食堂。泰蕾茲緊隨其後。大伙兒吃完了晚飯。泰蕾茲沒有吃,D也沒有。

「得處理一下那個傢伙了。」D說。

大伙兒都不動了,望著泰蕾茲和D。將由泰蕾茲審訊告密者,這是意料之中的。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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