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關於小說藝術的談話

克里斯蒂安·薩爾蒙:我希望將這次談話內容定為您小說的美學。可從哪裡談起呢?

米蘭·昆德拉:從我的小說不是心理小說談起。更確切地說:它們超越於一般稱為心理小說的美學之上。

薩:可所有的小說不都必然是心理的嗎?也就是說關注心理之謎?

昆:說得再確切一些:任何時代的所有小說都關注自我之謎。您一旦創造出一個想像的人,一個小說人物,您就自然而然要面對這樣一個問題:自我是什麼?通過什麼可以把握自我?這是小說建立其上的基本問題之一。通過對這一問題的不同回答,如果願意的話,您可以區分出不同的傾向,或者也許可以區分出小說史的不同階段。最早的歐洲敘述者甚至都不知道什麼叫心理手法。薄伽丘只是簡單地敘述一些行動與冒險經歷。然而,在所有這些有意思的故事後面,可以看到一種信念:通過行動,人走出日常生活的重複性世界,在這一重複性世界中,人人相似;通過行動,人與他人區分開來,成為個體。但丁說:「在任何行動中,行動的那個人的最初意圖就是要展示他個人的形象。」在最初的時候,行動被認為是行動者本人的自畫像。在薄伽丘之後過了四個世紀,狄德羅的懷疑更深,他筆下的宿命論者雅克誘惑了朋友的未婚妻,沉醉於幸福之中;父親痛打了他一頓,正好有一支軍隊路過,出於氣惱他應徵入伍第一場戰役,他就在膝蓋上挨了一槍,至死都是一瘸一拐的。他自認為開始了一次艷遇,實際上卻走向了殘疾之路。他在自己的行為當中,無法認出自己。在行為與他之間產生了一道裂縫。人想通過行動展示自身的形象,可這一形象並不與他相似。行動的這一悖論式特性,是小說偉大的發現之一。但是,假如說自我在行動中無法把握,那麼在哪裡,又以何種方式,可以把握它?於是下面的一刻就到來了:小說在探尋自我的過程中,不得不從看得見的行動世界中掉過頭,去關注看不見的內心生活。在十八世紀中葉,理查森通過書信發現了小說的新形式,人物在信件中坦白他們的想法與情感。

薩:這就是心理小說的誕生?

昆:當然,這個詞不確切,是大概的說法。我們要迴避這種說法,轉而用一種迂迴的說法:理查森將小說推上了探究人的內心生活之路。我們都知道他的那些偉大的繼承者:寫《維特》的歌德、拉克洛 、貢斯當 ,然後是司湯達,以及與他同時代的作家。這一演變的最高峰在我看來是普魯斯特和喬伊斯。喬伊斯分析的是比普魯斯特的「失去的時間」更難以把握的東西:現在時刻。看上去好像沒有比現在時刻更明顯、更可感知、更可觸及的東西了。其實,我們根本無法抓住現在時刻。生活的所有悲哀就在這一點上。就在那麼一秒鐘內,我們的視覺、聽覺以及嗅覺(有意識或無意識地)記錄下一大堆事件,同時有一連串的感覺與想法穿過我們的腦子。每一個瞬間都是一個小小的世界,在接下來的瞬間馬上就被遺忘了。而喬伊斯偉大的顯微鏡會將這一轉瞬即逝的時間定住,抓住並讓我們看到它。但是,對自我的探索又一次以悖論告終:觀察自我的顯微鏡的倍數越大,自我以及它的惟一性就離我們越遠:在喬伊斯的顯微鏡下,靈魂被分解成原子,我們人人相同。但是,如果說自我以及它的惟一性在人的內心生活中無法把握,那麼在哪裡,又以何種方式,可以把握它們?

薩:而且究竟能否把握它們呢?

昆:當然不能。對自我的探究總是而且必將以悖論式的不滿足而告終。我沒用失敗這個詞。因為小說不可能超越它本身可能性的局限,顯示出這些局限就已經是一個巨大的發現,是認知上的一個巨大成果。然而,在了解到對自我的內心生活進行細緻探究到底意味著什麼之後,一些偉大的小說家還是開始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尋找新的方向。一般人說到現代小說時認為有三位一體:普魯斯特、喬伊斯和卡夫卡。然而在我看來,這三位一體是不存在的。在我個人心目中的小說史里,是卡夫卡開闢了新的方向:後普魯斯特方向。他構思自我的方式是人們完全意料不到的。K這個人物通過什麼而被定義為一個具有惟一性的人?既不是通過他的外表(我們對此一無所知),也不是通過他的生平(我們並不知道),也不是通過他的姓氏(他沒有姓氏),也不是通過他的回憶,他的個人喜好,或者他的情結。通過他的行為?可他行動的自由空間小得可憐。通過他內心的想法?卡夫卡確實時時表現K的各種想法,但這些想法都僅僅是關於即時處境的:在此時此地應當做什麼?是去接受審訊還是逃跑?遵從教士的召喚還是不遵從?K的整個內心生活都被他所陷的處境佔據,任何可能超越於這一處境之外的東西(他的回憶,他形而上的思考,他關於別人的看法,等等)都沒有向我們展示。對普魯斯特來說,人的內心世界構成了一個奇蹟,一個不斷讓我們驚訝的無限世界。但讓卡夫卡驚訝的不在這裡。他不問決定人行為的內在動機是什麼。他提出的問題是完全不同的:在一個外在決定性具有如此摧毀性力量、以至於人的內在動機已經完全無足輕重的世界裡,人的可能性還能是些什麼?事實上,假如K有同性戀傾向,或者在他後面有個痛苦的愛情故事,他的命運與態度能有什麼改變嗎?根本不能。

薩:這就是您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所說的,「小說不是作者的懺悔,而是對於陷入塵世陷阱的人生的探索」可在這裡陷阱究竟是什麼意思?

昆:生活是一個陷阱,這一點,人們早就知道了:人生下來,沒有人問他願不願意;他被關進一個並非自己選擇的身體之中,而且註定要死亡。相反,在以前,世界的空間總是提供著逃遁的可能性。一個士兵可以從軍隊逃出,在鄰近的一個國家開始另一種生活。在我們這個世紀,突然間,世界在我們周圍關上了門。將世界轉變為陷阱的決定性事件大概是一九一四年的戰爭,(史無前例地)被稱為世界大戰。這裡的「世界」兩字是假的,其實只涉及到歐洲,而且還不是全歐洲。但「世界」作為定語,雄辯地說明了一種恐怖感,因為必須面對一個事實:從此之後,地球上發生的任何一件事都不再是區域性的了,所有的災難都會涉及到全世界,而作為結果,我們越來越受到外界的制約,受到任何人都無法逃避的處境的制約,而且這些處境使我們越來越變得人人相似。

但請不要誤解我。假如說我的小說並非所謂的心理小說,並不意味著我的人物沒有內心生活。這只是說我的小說首先捕捉的是些別的謎,是些別的問題。這也不是說我指責那些喜歡錶現心理的小說。在普魯斯特之後情況的變化讓我對過去充滿了懷念。隨著普魯斯特離開,一種宏大的美緩緩離我們而去,越離越遠,而且是一去不返了。貢布羅維奇 有一個既荒唐又天才的想法。他說,我們每個人自我的重量取決於地球上人口的數量。所以德漠克利特相當於人類四億分之一的重量,勃拉姆斯相當於十億分之一的重量;貢布羅維奇本人則相當於二十億分之一的重量。從這一算術角度來看,普魯斯特筆下的無限世界的重量,一個自我的重量,一個自我的內心生活的重量,變得越來越輕了。在這一衝向輕的賽跑中,我們已經越過了一個致命的限度。

薩:從您最早的作品起,自我的「不能承受之輕」就一直是您的困擾。比如《好笑的愛》,比如其中的短篇《愛德華與上帝》。愛德華在跟年輕的阿麗絲有了初夜的戀情之後,被一種奇怪的、不自在的感覺佔據了心,這在他個人故事中佔有決定性的位置。他看著他的女朋友,心裡想「阿麗絲的思想只不過是鑲貼在她命運上的一件東西,而她的命運只不過是鑲貼在她肉體上的一樣東西,而他在她身上看到的只是一個肉體、一些思想與一段履歷的偶然組合,無機、隨意、不穩定的組合」。在另一個短篇《搭車遊戲》中,年輕的姑娘在小說的最後幾段完全被自己身份的不確定攪亂了,她一邊抽泣,一邊重複說著:「我是我,我是我,我是我……」

昆: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特蕾莎在照鏡子,她尋思假如她的鼻子每天伸長一毫米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直到多長時間以後,她的臉會變得根本無法辨認?而假如她的臉不再像特蕾莎,那特蕾莎是否還成其為特蕾莎?自我從何處始,到何處止?您看:在靈魂不可測知的無窮面前,沒有些許驚奇;在自我與自我身份的不確定面前,倒有這般驚訝。

薩:在您小說中沒有任何內心獨白。

昆:喬伊斯在布盧姆的腦袋裡安置了一個麥克風。多虧了內心獨白這一奇妙的間諜行為,我們就我們自己是什麼了解到了不少東西,但我不懂如何使用這個麥克風。

薩:在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中,內心獨白貫穿了整部小說,是它結構的基礎,是主要的手法。在您的小說中,是哲學思考起了這個作用嗎?

昆:我認為「哲學」一詞不恰當。哲學在一個抽象的空間中發展自己的思想,沒有人物,也沒有處境。

薩:您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開頭是關於尼採的永恆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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