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心胸豁然

普魯斯特寫過一篇隨筆,說的是他怎樣設法讓一個愁眉不展、心懷妒意和不滿的年輕人重展笑顏。他描述了這個年輕人日常生活中的一幕。在父母的公寓里吃罷午飯,桌邊坐著,年輕人無精打采地打量著眼前的一切:桌布上躺著一把刀,吃剩的排骨看著就沒滋沒味,桌布還沒鋪平。起居室的那頭母親在織毛衣,紙箱上家裡的貓蜷曲著身子,旁邊是一瓶逢喜慶之日才會打開的白蘭地。此情此景實在是凡俗、寒傖,與他嚮往卻又沒錢去領略的美麗奢華簡直有霄壤之別。普魯斯特想像著這個愛美的年輕人對家中小戶人家的俗氣裝潢陳設是怎樣反感,又會如何將眼前此景與在博物館、教堂里見到的富麗堂皇做比照。他必是對銀行家們羨慕不已,這些闊人有的是錢,可以隨心所欲將居所裝潢得美輪美奐,就連一個門把手、一把煤鉗都如同藝術品一般。

他逃不出這個叫人沮喪的家,不過,雖說不能搭下一班火車去荷蘭或是義大利,他卻可以去逛逛盧浮宮,他至少可以養養眼:那裡有維羅內塞的宮殿,克洛德的海景,還有凡·戴克筆下王公貴族的生活。

普魯斯特對這年輕人的窘境頗同情,他建議不妨稍稍改動一下賞畫路線,不過是換個路徑,卻能令他的生活全然改觀。別讓年輕人徑奔克洛德、維羅內塞的展室,盧浮宮裡另有天地,得領他先去看讓巴蒂斯塔·夏爾丹的作品。

這主意聽上去有點怪,因為夏爾丹極少畫海景、宮殿、王公貴族之類。他喜歡畫的是靜物:盆里的水果、水罐、咖啡壺、麵包、刀、酒杯、大片的肉。他喜歡畫廚房用具,不光畫漂亮的巧克力罐,也畫鹽瓶和篩子之類。至於人物,夏爾丹畫的都是家常情境里的人,這個在讀書,那個在搭紙牌,一個婦人剛從市場買了兩個麵包走進家門,做母親的正在指給女兒看她的針線活哪兒錯了。諸如此類。

雖說取材平淡無奇,夏爾丹的畫卻格外情趣盎然,引人遐想。他畫的桃子鮮嫩飽滿,有如天使,一盤牡蠣或是一片檸檬可以引得你食指大動,垂涎三尺。在他筆下,一條開膛破肚掛在鉤上的鰩魚,可以讓你遙想它還活著時暢遊的大海,開了的膛則又五顏六色,深紅的血,藍色的經絡,白色的肉,紛繁富麗如教堂的中庭。他的靜物畫亦自有一種和諧,畫布上爐前地毯的淺紅色襯著一隻針線盒、一束毛線,彼此如同好友般融洽無間。這些畫簡直就像我們的生活本身,卻顯得如此不同尋常,奇妙誘人。

普魯斯特寄厚望於夏爾丹的畫,但願那個鬱鬱寡歡的年輕人看罷之後,心胸隨之豁然開朗。

一旦他陶醉於他目為平庸凡俗而夏爾丹大書特書的東西,一旦他神往於他原先覺得索然無味夏爾丹卻令其生意盎然的生活,一旦他神馳他原本視而不見實則本身即是偉大藝術的大自然,我就要問他一句:「現在你還覺得不快樂嗎?」

為什麼他會變得快樂起來?因為夏爾丹已然向他證明,無需腰纏萬貫,他生活的天地里也有許多迷人之處,而他曾以為惟有宮殿華屋、王公貴族的生活才有美麗可言。如此他便不再痛苦地覺得自己已被摒於美的王國之外,不再會對派頭十足的銀行家,對鍍金煤鉗、鑲鑽門把手之類羨慕不已。他會明白普通的金屬和陶器也有其美妙之處,尋常的廚具也可以像寶石一樣美麗。看了夏爾丹的作品之後,甚至他父母那寒酸的公寓也能讓他欣然而喜。普魯斯特打保票道:

你到廚房走一圈,不禁要對自己說,這個真有趣,這個真不錯,這個漂亮極了,就像夏爾丹的畫。

開始動筆寫這篇隨筆後,普魯斯特想讓藝術雜誌《評論周刊》的編輯皮埃爾·芒戈對該文的內容產生興趣,便給他寫了封信:

要是不嫌誇大其詞的話,我可以說我剛寫了點研究藝術哲學的文章。我想顯示偉大的畫家如何激發我們認識、熱愛外在世界,何以說他們是「讓我們睜開了眼睛的人」?——所謂睜開眼睛,即是說他們讓我們重新打量這個世界。文中我舉夏爾丹的作品為例,力圖說明藝術對人生的影響,指出這些充滿魅力與悟性的畫作怎樣通過賦予靜物以生命,而使最平淡無奇的生活煥發出光彩。依你之見,《評論周刊》的讀者對這樣的文章會有興趣嗎?

——也許會有吧,不過既然雜誌的編輯認定讀者肯定不感興趣,他們也就沒機會去驗證了。編輯大人不識貨,將這文章打入冷宮,倒也情有可原:那是1895年,芒戈不知道這個普魯斯特有朝一日會成為寫出《追憶逝水年華》的那個大名鼎鼎的普魯斯特。再者說,該文的寓意聽來也有幾分荒唐:就差沒明說,世上的一切哪怕最討厭的東西也妙不可言,凡自己力所不及的都不值得艷羨,別墅並不比茅屋更好,而缺了口的盤子也並不比祖母綠差。

然而,普魯斯特與其說是想讓我們對萬事萬物等量齊觀,不如說他更在意的是促使人們對世上的事物都有個正確的估價,從而修正我們關於何為「美好生活」的種種偏見,這些偏見令我們對生活中有些情境毫無道理地漠視,而對另一些情境則又盲目地熱衷。若是芒戈未將那篇文章打入冷宮,《評論周刊》的讀者或許便可得一良機,沒準他們會重新審視自己對美的理解,由此同平凡的生活相覷相親,與鹽瓶、陶器、蘋果之類建立起一種可能更有益處的全新關係。

何以人們先前一直缺少這樣一種關係?何以人們就是看不出家裡桌布和水果的妙處?從某個層面說,這樣的發問實屬多餘。某些東西讓我們一見之下怦然心動,某些東西我們則熟視無睹,這乃是自然而然。厚此薄彼,均非有意為之,也說不出所以然,我們只知道令我們動心的是宮殿而非廚房,是精美的細瓷而非粗陋的土陶,是稀罕的番石榴而非尋常可見的蘋果。

但是,這樣的審美判斷雖是當下自發地產生,我們卻不該誤以為此種判斷本乎天性,根本無法改變。普魯斯特給芒戈先生的信對此點即頗多提示。當他說偉大的畫家就是那些「讓我們睜開了眼睛的人」之際,他同時也就在暗示,我們對美的感受不是一成不變的,偉大的畫家可以通過畫作讓我們對美更加敏感,引導我們去欣賞以往忽略掉的美。上面提到的那位鬱結的年輕人所以覺得家裡的桌布、水果毫無美感可言,部分的原因就是缺少夏爾丹那樣的畫作來引導他,而這樣恰可給他一把鑰匙,引他去發現桌布、蘋果的誘人之處。

大畫家之所以有這等法力,讓我們睜開眼睛,乃是因為他們自己有一雙銳眼,對各種各樣的視覺經驗有著不尋常的敏感,他們可以感受到光線在湯匙端頭上的嬉戲,感受到一塊桌布纖維的柔軟,一隻水蜜桃表面天鵝絨般的光滑,或是老人皮膚上暗紅的斑。我們不妨開心地把藝術史想像成這樣的情形:一長串天才正在挨個忙著為我們指指點點,告訴我們這兒那兒真值得一看;畫家們以其無與倫比的技巧向我們發話:「德夫特的后街是不是挺美?」「巴黎外邊塞納河的風光是很迷人吧?」以夏爾丹來說,他也是在以他的作品向世人——包括那些總覺生活不如意的年輕人——發話:「不要只知道盯著羅馬戰役、威尼斯盛宴和查理大帝耀武揚威的馬上英姿,也來看看桌邊的碗、廚房裡的死魚,還有飯廳里的法棍麵包吧。」

多看一眼,或許欣喜之情就會油然而生,這就是普魯斯特美的觀念的核心所在,它揭示了一個事實:我們的不滿多半並非因為生活有什麼內在的缺陷,而是因為我們不能恰如其分地看待自己的生活。欣賞法棍麵包的妙處並不意味著我們對城堡之美就不屑一顧,但若不能領略麵包的好,則我們整體的欣賞能力必是出了問題。那個鬱結的年輕人家中所見,與夏爾丹在很相似的公寓房裡所留意的,二者竟是天差地遠,這說明看取世界的方式決定著我們能看到些什麼,夏爾丹的方式是欣賞,欣賞與只想著得到、佔有是全然不同的兩碼事。

在普魯斯特的人物畫廊中,因不懂欣賞生活而陷入沮喪的角色,並非只有1895年寫夏爾丹那篇文章中的年輕人。十八年後,他的筆下又出現了一個普魯斯特式的主人公,此人非他,即是《追憶逝水年華》中的敘述者。他與論夏爾丹文中的年輕人頗多相似:二人都鬱鬱寡歡,都生活在一個索然無味的世界裡,而後來也都因換了副眼光看世界而獲拯救,由此發現了生活如此真實而又如此出人意表地充滿絢爛的色彩,這發現恰恰證明,直到那時,他們才算是明白了生活的真諦——惟一的不同僅在於,二人之獲得啟示,一個是在盧浮宮的畫廊,另一個則是在麵包房。

為要勾畫麵包房這個事例,普魯斯特向我們描述了敘述者某個冬日下午的一幕。他患了感冒,在家裡坐著,因沉悶的日子而無精打采,沒什麼盼頭,明天又是無聊的一天。這當兒他母親走進房間,問他要不要來杯椴花茶,他回說不要,後來不知什麼緣故,他又改了主意。和茶一起,母親還端上一塊瑪德萊娜點心,那是一種胖鼓鼓中間凸起的小甜餅,看上去像是用扇貝做模子烘出來的。萎靡不振的敘述者百無聊賴,掰了一小塊餅放進茶里,啜了一口,就在這一刻,奇蹟出現了:

溫暖的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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