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交友之道

友人心目中的普魯斯特是何面目?他有一大幫朋友,這當中許多人在他過世後寫了追懷的文章,記述他們所知道的普魯斯特。對他的評價幾乎是一面倒的稱揚,朋友們不約而同地表示,普魯斯特堪稱交友的最佳人選,簡直就是友情的化身。

從他們的記述中我們可領略到這樣一個普魯斯特——

——他是個慷慨的人

「我仍能看見他裹著毛皮大衣(即使在春天也是如此)坐在拉魯斯餐廳的餐桌旁;我仍能看見他優雅的手勢,其時他正在說服你允許他點貴得離譜的晚餐,他對領班的餿主意言聽計從,給你叫香檳、異域水果,或是路上留意到的往酒廠里去的葡萄……他會對你說,要證明你對他的友情,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將他的款待照單全收。」——喬治·德·勞里斯

——他手面闊綽

「在餐廳,或是其他什麼地方,只要有機會,馬塞爾總是大把大把地給小費。即使到一家他再也不會光顧的車站自助餐廳,他也照給不誤。」——喬治·德·勞里斯

——他給的小費動輒是餐費的兩倍

「如果一頓飯花了他十法郎,他會掏出二十法郎給夥計。」——費爾南德·格雷

——他倒不是為了擺闊

「普魯斯特出手闊綽已成傳奇,不過我們首先該記住的還是他的好心腸。」——保羅·莫蘭德

——他不會沒完沒了地談自己

「他是最好的聽眾。即使與關係極近的人在一起,他也很注意分寸,從不讓人圍著自己的話題轉。他會順著別人的思路去找話題。有時他會挑起話頭說說運動、汽車之類,顯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等著你高談闊論一番。他總是對別人感興趣,而不是試圖讓別人對他感興趣。」——喬治·德·勞里斯

——他是個好奇的人

「馬塞爾對朋友懷有濃厚興趣。我從未見過這麼不自我中心的人……他總是想讓你高興。看見別人快樂,他就開心。」——喬治·德·勞里斯

——他從不忽略友情

「不論過度工作還里病痛纏身,他都不會因此冷落了朋友,即使到生命的最後也是如此——他當然不能將他所有的詩情都寫入書中,於是他將同樣多的詩情奉於生活。」——瓦爾特·貝里

——他是個彬彬有禮的人

「他的禮數真是多得沒法說!你會聽到他事事都要說抱歉:到一場合,要說對不起;說話,要抱歉;默不作聲,也要請你原諒;想心事,要說請原諒;話說得意思有點費解,對不起;甚至對人大大恭維一番之後,也要來上一句請原諒。」——安娜·德·諾瓦耶

——他特別善談

「普魯斯特說起話來妙語迭出,引人入勝——即此也難以形容他談話藝術之高妙。」——馬塞爾·普蘭德威尼

——在他家做客絕對有樂趣

「在他家進晚餐,他決不會讓任何一位客人有冷落之感;他會陪某位喝湯,挨著另一位吃魚,吃了一半又轉到另一人身邊且吃且談,如此這般,直到一餐用完;不難想像,待到水果上來,他已挨個陪了一圈了。對每一位都體貼周到,足證他的恭而有禮,——若是來賓中有一人稍有怨意,他肯定會深感不安。彬彬有禮還不算,以他之善度人意,他還希望確保來他家的每一位都能滿意而歸。當然,他的晚餐無可挑剔,人人都有賓至如歸之感。」——加布里埃爾·德·拉羅什富科

奇的是,友人雖是不吝讚美之辭,普魯斯特本人對友誼的見解卻稱得上尖刻至極,我們會發現,他事實上認為友誼的價值極其有限,不拘他付出的友情,抑或他得到的友情,他均作如是觀。儘管聚會場合他可以談笑風生,但他還是相信——

——他寧與沙發為伍

「放棄一小時工作去和朋友聊上一鐘頭的藝術家都知道,為了實際上並不存在的玩意兒,他付出了什麼代價(交友有何益處?朋友在一起不過是做些讓人開心的蠢事罷了。我們來者不拒,一輩子樂此不疲,但是心底里誰都清楚,這是自欺欺人,其情形好比相信傢具能明白我們說什麼而對其大發議論)。」

——談話是枉費心力

「談話似乎是表達友情的不二之門,然而所談者儘是浮淺空洞的雞毛蒜皮,對我們全無益處。終其一生,我們說個不休,其實說來說去都是些蠢話。」

——友情淺薄無聊

「……它將我們引向淺表的自我,代價是遠離自我中更真實且無法溝通的那一部分(這個自我惟有通過藝術才能溝通)。」

——友誼究其實不過是謊言

「……它讓我們相信自己並非處於無所不在的孤獨之中。」

話雖如此,普魯斯特自己倒並非玩世不恭之人。他並不冷漠寡情,也不缺少去看朋友的衝動。(這種衝動他描述為「一種想見到他人的渴望,不論男人、女人,都會有這樣的渴望襲上心來,其情形如同長久在醫院幽居一室的病人,恨不能奪窗而出」。)

所以普魯斯特與之大唱對台戲的,乃是所有對友誼不著邊際的頌揚。比如聲稱朋友令我們有機會表露出我們最內在的自我,又如與朋友交談是最稱心如意之事,我們可盡去矯飾,放言無忌,坦然呈現真實的自我。

普魯斯特對友誼的懷疑,與他晚宴上出現的加布里埃爾·拉羅什富科之類沒頭腦的朋友沒多大關係,雖說他不得不端著吃了一半的魚與此輩熱絡寒暄。他的質疑是更具普遍意味的。在他看來,成問題的是人們關於友誼的概念,即使有緣與那個時代最深刻的心靈晤對,傾心深談,比如說吧,就算他有機會與某個有著詹姆斯·喬伊斯般天才的作家對話,問題還是依然如故。

事實上他還當真與喬伊斯有過一面之緣。1922年,兩位作家都出席了在里茲飯店為斯特拉文斯基、賈吉列夫及俄羅斯芭蕾舞團舉行的晚宴,此次盛會系慶祝斯特拉文斯基芭蕾舞劇《列那狐》的首演成功。喬伊斯姍姍來遲且未穿禮服,普魯斯特則自始至終未脫下毛皮外套。喬伊斯後來曾對人說起他們二人互相認識時的情形:

我們的談話總是以否定式作結。普魯斯特問我是否認識某某公爵,我說「不」。女主人問普魯斯特是否讀過《尤利西斯》,普魯斯特答曰:「沒讀過。」等等,等等。

晚宴結束後,普魯斯特與那天晚上作東的悉德尼·斯契夫夫婦上了他叫的計程車,喬伊斯問也不問一聲,即隨他們坐進車裡。上車後他的第一個動作是打開車窗,第二個動作便是點上一支煙,二者對普魯斯特而言恰恰都是要命的。歸途中喬伊斯看著普魯斯特一言不發,而普魯斯特雖說個不停,卻沒半句是對喬伊斯說的。車到阿梅蘭路普魯斯特寓所,普魯斯特悄悄對悉德尼·斯契夫說:「請對喬伊斯先生說,讓我的車送他回去吧。」計程車果然送喬伊斯回到住所。此後二人再未謀面。

如果這故事聽起來有幾分荒唐,那恰是因為我們對這樣兩位大作家彼此會向對方說些什麼有太多的想像。對很多人來說,無話可談動輒說不並不為奇,令人稱奇的是《尤利西斯》和《追憶逝水年華》的作者一同坐在里茲飯店的水晶吊燈下,竟然說來說去就是個「不」字,這的確令人遺憾。

我們不妨想像一下那晚上兩人的會面非常成功,——一如我們一廂情願以為的那樣——又會是何種情形:

普魯斯特:(裹著毛皮外套,悄沒聲息地戳戳面前的美國大龍蝦)喬伊斯先生,您認識克萊蒙多奈爾公爵嗎?

喬伊斯:請就叫我喬伊斯吧。公爵?我跟他很熟,一個出色的朋友,從這兒到里默利克,他是我遇到的最仁慈的人。

普魯斯特:是嗎?我很高興我們所見相同(因發現二人有共同的朋友喜形於色),……雖說我還沒去過里默利克。

斯契夫夫人:(欠身向普魯斯特,以沙龍女主人特有的善解人意發問)馬塞爾,你知道詹姆斯的大著嗎?

普魯斯特:《尤利西斯》?當然。誰還能不讀這部當代巨著?(喬伊斯聞言面露羞色,然難掩欣喜之情。)

斯契夫夫人:你還能記起書中的片斷嗎?

普魯斯特:夫人,整本書我都記得。比如主人公走進圖書館的那一段。請原諒我的法國口音,不過我還是忍不住(開始背誦):「……」

但是,縱使那晚上當真如此圓滿,縱使二人後來在回家的車上相談甚歡欲罷不能,乃坐談到天明,縱論音樂、小說、藝術、國家、愛情和莎士比亞,談話與作品、閑聊與寫作最終還是兩回事,畢竟談話是談不出《尤利西斯》也談不出《追憶逝水年華》的,雖說兩部小說都不乏雋永深邃之語,足證二人都可道出不凡之言——這裡恰讓我們看到了談話的限制:談話不可能表達出我們最深層的自我。

此種限制當作何解?何以同一個人能寫出《追憶逝水年華》這樣的煌煌巨著,談起話來卻口不能言?部分的原因是由於心靈的運作機制。心靈是個極不穩定的器官,說不準何時就會出現一片空白或是心神不屬,惟在靜定或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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