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直面痛苦

要考量某人是否有智慧,細察此人的精神與身體的狀況或許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可想而知,如果他們的見解當真值得我們關注,第一個從中獲益的就是創造出這些見解的人。以此觀之,我們不僅對作家的作品感興趣,而且對其生活也感到好奇,豈不是順理成章?

聖伯夫乃十九世紀極受推崇的批評家,他想必會對此種說法大表讚賞。他曾有言:

我們應就一位作家向自己出一系列的問題,只有將這些疑團一一解開——即使只是自言自語,自問自答,即使這些問題對作家的寫作來說看似無關緊要——否則我們就不能對該作家有完整的把握。這人的宗教傾向如何?自然景觀對他有何影響?在女性面前他有何表現?他如何處置金錢?他是富有,還是貧寒?他在飲食上有何嗜好?日常起居如何?他有無不良記錄?或者,他有何弱點?凡此種種,均與他的寫作息息相關。

縱使有此鋪墊,答案多半仍會令我們大吃一驚。不論作家如何才華橫溢,也不論其作品如何富於智慧,他的生活很可能是一團糟,充滿了種種的不諧、悲慘,乃至愚蠢。

普魯斯特即據此反駁聖伯夫的論調,他氣勢頗盛地辯道:關鍵是作品本身,作家的生平則無關緊要。明乎此,我們才能肯定自己欣賞的確系犖犖大者(「千真萬確,有些作家比他們的作品更值得稱道,但那恰恰是因為他們的作品算不得好書」)。巴爾扎克舉止乖張,司湯達言語無味,波德萊爾壓抑病態——也許都是實情,但是這些毛病未在其作品中留下任何痕迹,我們難道會因此對他們的作品棄而不觀?

這樣的論辯誠然足以服人,不過從中我們也不難察知普魯斯特何以如此急於澄清該問題的個人理由:他的作品合於情理,結構精妙,常予人靜謐安寧乃至不食人間煙火之感,他的生活卻被肉體上和精神上的痛苦苦苦糾纏。於此也就不難明白,何以有人對發煌普魯斯特的一套生活哲學大感興趣,卻再不會想去過普魯斯特那樣的生活。

痛苦至此,一個人當真能安之若素,毫無疑慮怨憤之意?普魯斯特當真洞明一切,對我們說得頭頭是道,而依然過著一種苦不堪言的生活?他的事例真的足以駁倒聖伯夫?

對普魯斯特而言,生活的確是一場考驗,單是心理的問題就夠折磨人的了。

——猶太母親問題

普魯斯特的母親是嬌慣兒子的典型。「對她而言,我永遠是四歲小兒,」普魯斯特夫人的嬌寵兒子說。他對她以「媽咪」相稱,更多的時候則喚她「親愛的小媽咪」。

普魯斯特的朋友馬塞爾·普蘭德威尼回憶說:「他從不說『我爸爸』『我媽媽』,總是僅說『媽咪』、『爹地』,每說起就淚眼欲滴,喉頭髮緊,嗓音因強忍嗚咽而顯沙啞,簡直像個易動感情的小男孩。」

普魯斯特夫人以一種過火的方式愛著兒子,過火到施之情人也會令其尷尬。至少就其大包大攬的做法而言,這份溺愛導致了兒子綿軟的性格。她總覺得普魯斯特離了她就一事無成。從他出生到母親過世,他們一直生活在一起,而母親過世時,他已經三十四歲。即便如此,這位母親仍憂心忡忡,她最擔心的是,一旦她撒手而去,兒子還怎麼活。普魯斯特在母親死後解釋說:「我母親還想活下去是因為怕我陷入痛苦,她知道一旦她不在我必會如此。我們在一起過的日子就像一場演練。她一直在教我沒了她的日子我該怎樣生活,……我則在不住地讓她放心,說她不在了我自己會打理好一切的。」

儘管是出於愛子之心,普魯斯特夫人的方式卻未免太一意孤行了。普魯斯特二十四歲那年,很難得的,居然有一度母子小別。馬塞爾寫信告訴她他的睡眠不錯(他的睡眠如何,大便正常否,加上食慾怎樣,構成了母子書信不變的話題)。「媽咪」大人卻責他說得不夠詳細:「你說『睡了好幾個鐘頭』,這等於什麼也沒說,或者根本就沒說到要緊的。我還得再問:

你在__上床睡覺,

你在__起床?」

普魯斯特通常很樂意滿足母親的控制欲,總是一五一十,詳細秉報(她和聖伯夫即此倒是很可以好好談談)。時不時地,馬塞爾也會主動貢獻些雞毛蒜皮的問題:「我解手時忽然有火燒火燎的感覺,讓你不得不打住,過會兒再尿,這樣的情況一刻鐘里就有五六次。你問問爹地,這是怎麼回事。我這些天啤酒喝得沒邊沒沿,小便不暢是不是由此而起?」這是他在給母親的一封信里嘀咕的。當是時也,「爹地」六十八,「媽咪」五十三,他本人則已經三十一歲。

有次接受問卷調查,面對「何事讓你感到不幸」這樣的問題,普魯斯特的回答是:「與母親分離。」當其深夜不能入睡母親又已歸寢之時,他會給母親寫信,並將信放在她房間門口,以便讓她一早起來就能看到。信通常都是這麼寫的:「親愛的小媽咪,我怎麼也睡不著,只好給你寫個紙條,告訴你我一直在想著你。」

雖有此等甜膩的通信,他與母親的關係中卻也潛隱著某種緊張。他發現母親寧可他災病不斷,諸事由人,也不願他身體康健,尿路通暢。有一次他在信里寫道:「實情是,一旦我身體好一點你就心煩意亂,非到我又病了,你才稱心如意。有了健康就得不到關愛,真是叫人傷心。」此信是對母親自居護士,視他為病人的控制欲的一次反抗性發作。這樣的發作可謂絕無僅有,然而卻是耐人尋味。

——尷尬的慾望

馬塞爾異於一般的男孩,這個真相是後來才慢慢發現的。「一個人是生性內向,還是天生就是詩人,是勢利鬼,或是個十足的壞蛋,這些他自己一開始也說不清,道不明。一個慣讀色情詩,看春宮畫的男孩,即令他身體正貼著一個男生,他腦子裡浮現的也是和女人交合的圖景。當其讀著拉法耶特夫人、拉辛、波德萊爾、瓦爾特·司各特的作品且但覺心心相應之時,他怎麼會懷疑自己與常人不同,有反常的傾向?」

但是漸漸普魯斯特發現,想像與司各特筆下美女狄亞娜·維儂一夜繾綣的情景,對他居然毫無吸引力,反不如與某個男生肌膚相親來得誘人。在當時尚不開放的法國,此種傾向很難被接受,那位一直盼著兒子了卻終身大事的母親當然也難以理解。每當普魯斯特的朋友和他一同出入戲院餐館,他母親總是請他們邀幾個年輕姑娘同去。

——約會問題

他母親實在應當花心思為他多邀幾個男子,因為似他這般對狄亞娜·維儂無動於衷的少男,委實不多見。十六歲的美少年丹尼爾·阿勒維是普魯斯特的同窗,也曾是他屬意的對象,無奈他這邊情意綿綿,那一方卻並不領情,害得他大發幽怨:「你是如此可人,你的眼睛多麼明媚,……你的肉體,你的內心……如此柔順,如此溫婉,直叫我意亂神迷,我覺得自己好似就坐在你的大腿上,兩心相映,混而為一,……我的痴情換來的不應是冷言冷語。」

阿勒維的絕情甚至惹得普魯斯特搬出西方哲學史引經據典。他告訴阿勒維:「我可以自豪地說,我有不少聰明過人、情操優雅的朋友,他們都曾在少年時代一度與男孩相好,後來才回過頭來追求女人……我特別想對你說起的是兩位冠絕一時的人物,蘇格拉底和蒙田。終其一生,這兩位都在盡情享樂。他們都認定,正當青春年華的男子就該『尋歡作樂』,如此才能瞭然某些不為人知的快樂,也才能讓他們盈懷的柔情盡有所歸。他們認為,對醉心美感、情竇初開的青年男子說來,這種兼有感官之樂和精神之戀的情誼大有好處,與蠢笨、俗氣的女人談情說愛則大為不值。」

遺憾的是,那位阿勒維瞎了眼,不聽他的高論,一如既往跟在蠢笨而又俗氣的女人後面打轉。

——浪漫的悲觀

「愛情是不治之症。」「愛情與痛苦同在。」「陷入愛情的人一定不快樂,快樂的人肯定並未陷入愛情。」

甚至聖伯夫最堅定的反對派也會犯嘀咕:愛情上遭受的挫折,沒準對一個作家的創作還真有些影響。普魯斯特對愛情的渴求近乎神經質,同時他在追逐愛情上的那份笨拙卻是無可救藥,這二者混在一處,他那份浪漫的悲觀,某種程度上即是由此而起。他聲稱:「當我真正陷入悲傷之時,我的惟一安慰就是愛和被人所愛。」他如此界定自己的主要性格特徵:「我需要被人愛,更確切地說,我需要的是別人的嬌寵、溺愛,而不是仰慕。」但是他年輕時頻頻惑於美少年而自作多情,成年後情場上同樣是一無所獲。他接連迷上過好幾個年輕男子,卻無一人給他半點回應。1911年在海濱勝地加堡,普魯斯特曾向年輕的阿爾伯特·納米亞表露他心中的沮喪:「真想用我整個的心去擁抱你,倘若我能改變性別和年紀,搖身變為美貌的少女,那該多好。」有一段時間,普魯斯特相與了計程車司機阿爾弗萊德·阿格斯蒂奈里,曾有過短暫的快樂。阿格斯蒂奈里甚至和妻子一起住進了普魯斯特的寓所,誰料他不久即死於安提比斯的飛機失事。此後普魯斯特再未動過真情,這段經歷只是再度佐證了愛情與痛苦之常相伴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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