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作譯序

余斌

眼前的這本書,直譯名應為「普魯斯特怎樣改變你的生活」,書中的九個章節,都是以HOW打頭,從怎樣讀書,怎樣交友到怎樣談戀愛,一一開出方子。根據這個綱目,我們大可推斷這是一部勵志書,或者換個說法,准生活教科書。是嗎?——也是,也不是。

《科克斯書評》上有人撰文贊道:「德波頓渾不費力,談笑之間即勝過布魯姆、丹比對經典名著的品評」,似乎視之為文學批評。《每日電訊報》上的書評說得更為斬截——「此書引人入勝,實屬多年未見最為有趣的文學批評之作。」《出版人周刊》上說:「德波頓寫活了普魯斯特,讀德波頓的普魯斯特,是極愉快的經驗。」似乎又看作普魯斯特的傳記或准傳記。《星期天快郵》上的書評說:「德波頓把嚴肅的哲學思考、給戀人的建議及文學上的見解,當作綵球拋向空中做雜耍表演,令人嘆服。恰是此種表演,令他置身於歐洲機智、婉妙的文學傳統之中。」雖語涉多面,落腳卻在幽默文學的傳統,當然是將其看作了一部上佳的小品文。說法不一,各執一端,哪一說為是?——都不是,又都是。

這是一部關於《追憶逝水年華》的書。書中有大量的引證、摘錄,有對普魯斯特筆下人物、情節、場景的描述、分析和品評。德波頓對普魯斯特的巨著爛熟於心,不惟人物的拿捏、風格的把握,甚至書中最長句子可達何等長度也算得毫釐不爽。含英咀華,剔隱抉微,他出入書里書外,跳撻不已,於書中所述信手拈來,引申延展,發為高論,每每別有會心。若謂賞鑒含玩也是批評一義,此書正不妨當作「另類」的文學批評,或是讀《追憶逝水年華》的一部心得。但是作者無意於文學評價,甚至也無意做文學意義上的導讀,——《追》書固為文學名著,在他那裡,卻首先是一部人生之書。七卷洪文,權當普魯斯特寫在人生邊上的腳註,他這裡再來註上加註,從中演繹出一套完整的生活哲學、處世態度。普書因此成為通向德波頓就人事各端生髮議論的跳板。

這是一部以普魯斯特為主角的書。普魯斯特的大名,幾乎出現在全書的每一頁,普魯斯特的性情脾性,浮現在德波頓的字裡行間。德波頓似乎諳曉關於普魯斯特的一切,不僅瞭然種種生平故實,還知道普氏諸多怪癖和鮮為人知的細枝末節。普魯斯特的家庭,《追憶逝水年華》出版的經過,人物的原型,他的戀母,他的同性戀傾向,他的哮喘病,他嬌嫩無比的皮膚,他的喜好奢華,他第一次冶遊領受的難堪,他與詹姆斯·喬伊斯尷尬的會面,乃至他在巴黎的電話號碼,他付小費的作派……作者均閑閑道來,談得津津有味。凡此之類,林林總總,豈不都是傳記的好材料?然而德波頓顯然無心給普氏做傳,考訂事實既非其所欲,寫成一本軼事彙編,同樣非他所願。《擁抱逝水年華》並非關於普氏的「戲說」,但若想了解普魯斯特的一生,此書決非上選。普氏生平種種,均被掰開揉碎,納入作者議論的人生事項,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拿普魯斯特開刀,拿普魯斯特說法,以普魯斯特解《追憶逝水年華》,以《追憶逝水年華》解普魯斯特,人書互證,竟是要向我們提供生活的參照。

這是一本風趣的書,然而裡面不乏一本正經的教誨之言。

這是一本教訓之書,然而全書貫穿著揶揄調侃的語調。

……

最後,只好說這書於各種成分兼而有之,德波頓攤開大包小包關於普魯斯特的資料,指指點點,評頭論足,談文學也說人生,開宗明義,曲終奏雅,聲明要給讀者上一堂生活的諮詢課。硬要歸類,也許就得拖泥帶水說成這樣:「一本索解普魯斯特生活智慧,出諸小品風格的勵志書。」

勵志之書,坊間多有,大費周章方得歸宗定性,說明此書與通常勵志書大大不同。借名著,借「模範」人物明生活之理,算不得德波頓的創意,奇的是放著無數名著名人不選,他偏偏挑中了普魯斯特和他的書。普魯斯特誠然是舉世公認的文學大師,現實生活中他卻是徹頭徹尾的失敗者。進取、樂觀,普魯斯特的身上看不到,健康、自信,到他那兒去找肯定找錯了地方。門窗緊閉,足不出戶,他終日盤踞床上,坐擁種種疾病,時時為了失眠、傷風、便秘之類擔驚受怕,屢屢宣布自己已然死期不遠。人生諸項,於他幾乎是一連串失意的連綴:著書無人賞識,愛情全無著落,至於他看重的友誼,他那些社交場上頻頻聚首的朋友對他寄贈的書稿甚至翻都懶得一翻。而立之年他的自我評價是:「沒有快樂,沒有目標,沒有行動,也沒有抱負。有的是已經到頭的人生路,是父母憂心忡忡的關注。沒有什麼幸福可言。」直到寫出《追憶逝水年華》,他還不住地嘀咕:但願我能更自信一點。這麼一位「沒有幸福可言」,從生理到心理都有必要請人諮詢的人來充我們的人生指導,是否有點搞笑?

普魯斯特本人卻擔保,他雖終日與病相伴,生活中一無所獲,卻有能力為他人獻上擺脫痛苦,求得幸福的良方,並且這是上天賜他的「僅有的才能」。說這話時,普魯斯特于謙抑中倒含著一份自信。他的資格是從痛苦與失意中來,他相信「快樂對身體是件好事,但惟有悲傷才使我們心靈的力量得以發展」。他並且以病為例:「病痛讓我們有機會凝神結想,學到不少東西。它使我們得以細細體察所經之事,若非患病我們對之也許根本不會留心。一到天黑倒頭便睡,整夜酣眠如死豬的人,定然不知夢為何物,不惟不會有了不得的發現,即對睡眠本身也無體察。他對他正在酣睡並不瞭然。輕微的失眠倒讓我們領略睡眠之妙,如同黑暗中投下一道光束。」德波頓服膺這邏輯(痛苦與智慧間的辯證法),堅信普魯斯特從失意、痛苦中釀出的,正是人生的智慧。普魯斯特有言,獲得智慧的途徑有兩種,一種是老師傳授,毫無痛苦,一種得自生活本身,充滿痛苦。他認為得自痛苦的智慧方是真知。准此而論,普魯斯特就似百病成醫的高人,患過的病痛不惟不足為累,反倒是他開方抓藥的資本。他給世人開出的方子至詳至備,便是煌煌七卷、數百萬言的《追憶逝水年華》。依德波頓之見,此書「並非一部感嘆韶華易逝的感傷回憶,而是一個切切實實,具有普遍意義的故事,它告訴人們應該怎樣停止生活的浪費,該怎樣去領略生活的美妙。」

普氏千言萬語,卻有片言據要。德波頓拈出的「別太快」三字,就是通向普魯斯特生活智慧的秘鑰。當他人描述某人某事某物之時,普魯斯特總嫌其講得太快,「別太快」成了他的口頭禪。這固然見出他對細節無比的興趣,他的生活態度實亦暗寓其中。「別太快」即是放慢腳步,細細品嘗生活的滋味。「抓住現在」似乎是要只爭朝夕,「別太快」念的則是「慢」字訣,二者豈不相犯?殊不知在普魯斯特看來,惟有放慢節奏,才可領略生活的妙處,惟有領略到生活的妙處,才是對「現在」的真正佔有,生命才不致淪為無謂的浪費。普魯斯特式的幸福生活不重外在的成功,重在對生活的體驗。酒肉穿腸,美食落肚,都不算數,齒上留香,舌有餘甘,回味咀嚼,才當得起體驗二字。未加咀嚼的日子,等於白過;未浸透體驗的生命,等於白活。「快」是技術,通向外在的攫取和佔有,「慢」,才是真正的生活藝術。德波頓告訴我們一樁趣事,英國某海濱度假區搞過一次「全英普魯斯特小說梗概大賽」,要求參賽者十五秒內概述《追憶逝水年華》的內容。此舉純屬遊戲,當作象徵去看,卻又恰好暗示了我們粗鄙的狀態——我們活出的,往往只是一個生活的梗概。普魯斯特提示的活法,則是要活出生活的全過程,生活全部的細節。

普魯斯特拒絕梗概式的活法,同時也拒絕梗概式的閱讀。閱讀是普魯斯特生活中的一大關目,德波頓書於此也是致意再三。普氏的閱讀不僅是書本,還有繪畫、報紙,以致火車時刻表,讀法卻是一般無二,要點是聯想,是建立與生活間的聯繫,是與人生的參證,終而至於經驗的獲得與延伸。藝術與生活的關係可以玄而又玄,德波頓理解的普魯斯特卻是將其還原到樸素,閱讀處處與生活的體驗接壤。觸摸生活在普魯斯特那裡是閱讀的第一義,倘若書本不能喚起我們對身邊世界的興趣,倘若它不是引領我們去擁抱生活,反成鮮活人生的阻隔,或者乾脆取而代之,那就寧可棄書不觀。「棄書不觀」恰是該書最後一章的標題,一本談論普魯斯特的書以此作結,未免出人意表,然而由此彰顯的,或者正是《追憶逝水年華》的本意:一切的一切都指向生活,指向對生活的體驗。

關於生活,普魯斯特還有何忠告?德波頓尋繹人物故事,結合普氏生活實況,又以書信文章中採擷的吉光片羽相互發明,爬梳演繹,給出的答案看上去還真是「切實」。宏觀者如抓住今天的享樂哲學,瑣細者如選醫生的妙招,傳情達意的訣竅。德波頓甚至代「聖人」立言,模擬普魯斯特,對戀愛的新奇感能維持多久,首次約會該怎樣著裝、談話,婚前性行為有益無益之類的問題一一作答。但若當作實用手冊去讀,我們就是捨本逐末,愚不可及。

萬勿以為德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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