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卷 馬當神風送滕王閣

山藏異寶山含秀,沙有黃金沙放光。

好事若藏人肺腑,言談語話不尋常。

這四句詩單說著自古至今,有那一等懷才抱德,韜光晦跡的文人秀才,就比那奇珍異寶,良金美玉,藏於土泥之中,一旦出世,遇良工巧匠,切磋琢磨,方始成器,故秀才二字不可亂稱。秀者江山之秀,才者天下之才。但凡人胸中有秀氣,腹內有才識,出言吐語,自不一般,所以謂之不尋常。話說的,兀的說這才學則甚!因在下今日,要說一樁「風送滕王閣」的故事。那故事出在大唐高宗朝間,有一秀士姓王名勃,字子安,祖貫晉州龍門人氏,幼有大才,通貫九經,詩書滿腹。時年一十三歲,常隨母舅游於江湖。一日從金陵欲往九江,路經馬當山下,此乃九江第一險處。怎見得?有陸魯望《馬當山銘》為證:山之險莫過於太行,水之險莫過於呂梁,合二險而為一,吾又聞乎馬當。

王勃舟至馬當,忽然風濤亂滾,碧波際天,雲陰罩野,水響翻空。那船將次傾覆,滿船的人盡皆恐懼,虔誠禱告江神,許願保護。惟有王勃端坐船上,毫無懼色,朗朗讀書。舟人怪異,問道:「滿船之人,死在須臾,今郎君全無懼色,卻是為何?」王勃笑道:「我命在天,豈在龍神!」舟人大驚道:「郎君勿出此言!」王勃道:「我當救此數人之命。」道罷,遂取紙筆,吟詩一首,擲於水中。須臾雲收霧散,風浪俱息。其詩曰:唐聖非狂楚,江淵異汨羅。

平生仗忠節,今日任風波。

此時滿船人相賀道:「郎君奇才,能動江神,乃得獲安,不然,諸人皆不免水厄。」王勃道:「生死在天,有何可避!」

眾人深服其言。少頃,船皆泊岸,舟人視時,即馬當山也,舟人皆登岸。王勃上岸,獨自閒遊。正行之間,只見當道路邊,青松影里,綠檜陰中,見一古廟。王勃向前看時,上面有朱紅漆牌金篆書字,寫著:敕賜中源水府行宮。王勃一見,就身邊取筆,吟詩一首於壁上。詩曰:馬當山下泊孤舟,岸側蘆花簇翠流。

忽睹朱門斜半掩,層層瑞氣鎖清幽。

詩罷,走入廟中,四下看視,真箇好座廟宇。怎見得?有詩為證:碧瓦連雲起,朱門映日開。

一團金作棟,千片玉為街。

帝子親書額,名人手篆碑。

庇民兼護國,風雨應時來。

王勃行至神前,焚香祝告已畢,又賞玩江景多時。正欲歸舟,忽於江水之際,見一老叟坐於塊石之上,碧眼長眉,須鬢皤然,顏如瑩玉,神清氣爽,貌若神仙。王勃見面異之,乃整衣向前,與老人作揖。老叟道:「子非王勃乎?」王勃大驚道:「某與老叟素不相識,亦非親舊,何以知勃名姓?」老叟道:「我知之久矣!」王勃知老叟不是凡人,隨拱手立於塊石之側。老叟命勃同坐,王勃不敢,再三相讓方坐。老叟道:「吾早來聞爾於船內作詩,義理可觀。子有如此清才,何不進取,身達青霄之上;而困於家食,受此旅況之凄涼乎?」王勃答道:「家寒窘追,缺乏盤費,不能特達,以此流落窮途,有失青雲之望。」

老叟道:「來日重陽佳節,洪都閻府君欲作《滕王閣記》。子有絕世之才,何不竟往獻賦,可獲資財數千,且能垂名後世。」王勃道:「此到洪都,有幾多路程?」老叟道:「水路共七百餘里。」王勃道:「今已晚矣!止有一夕,焉能得達?」老叟道:「子但登舟,我當助清風一帆,使子明日早達洪都。」王勃再拜道:「敢問老丈,仙耶神耶?」老叟道:「吾即中源水君,適來山上之廟,便是我的香火。」王勃大驚,又拜道:「勃乃三尺童稚,一介寒儒,肉眼凡夫,冒瀆尊神,請勿見罪!」老叟道:「是何言也!但到洪都,若得潤筆之金,可以分惠。」王勃道:「果有所贈,豈敢自私?」老叟笑道:「吾戲言耳!」須叟有一舟至,老叟令王勃乘之。勃乃再拜,辭別老叟上船。方才解纜張帆,但見祥風縹緲,瑞氣盤旋,紅光罩岸,紫霧籠堤。王勃駭然回視江岸,老叟不知所在,已失故地矣。只見:風聲颯颯,浪勢淙淙。帆開若翅展,舟去似星飛。回頭已失千山,眨眼如趨百里。晨雞未唱,須臾忽過鄱陽;漏鼓猶傳,彷彿已臨江右。這叫做:運去雷轟薦福碑,時來風送滕王閣。

頃刻天明,船頭一望,果然已到洪都。王勃心下且驚且喜,分付舟人,「只於此相等。」攬衣登岸,徐步入城。看那洪都果然好景。有詩為證:洪都風景最繁華,彷彿參差十萬家。

水綠山藍花似錦,連城帶閣鎖煙霞。

是日正是九月九日,王勃直詣帥府,正見本府閻都督果然開宴,遍請江左名儒,士夫秀士,俱會堂上。太守開筵命坐,酒果排列,佳肴滿席,請各處來到名儒,分尊卑而坐。當日所坐之人,與閻公對席者,乃新除澧州牧學士宇文鈞,其間亦有赴任官,亦有進士劉祥道、張禹錫等。其他文詞超絕,抱玉懷珠者百餘人,皆是當世名儒。王勃年幼,坐於座末。

少頃,閻公起身,對諸儒道:「帝子舊閣,乃洪都絕景。

是以相屈諸公至此,欲求大才,作此《滕王閣記》,刻石為碑,以記後來,留萬世佳名,使不失其勝跡。願諸名士勿辭為幸!」

遂使左右朱衣吏人,捧筆硯紙至諸儒之前。諸人不敢輕受,一個讓一個,從上至下。卻好輪到王勃面前,王勃更不推辭,慨然受之。滿座之人,見勃年幼,卻又面生,心各不美,相視私語道:「此小子是何氏之子?敢無禮如是耶!」此時閻公見王勃受紙,心亦怏怏,遂起身更衣,至一小廳之內。閻公口中不言,自思道:「吾有婿乃長沙人也,姓吳名子章,此人有冠世之才。今日邀請諸儒作此記,若諸儒相讓,則使吾婿作此文以光顯門庭也。是何小子,輒敢欺在堂名儒,無分毫禮讓!」分付吏人,觀其所作,可來報知。

良久,一吏報道:「南昌故郡,洪都新府。」閻公道:「此乃老生常談,誰人不會!」一吏又報道:「星分翼軫,地接衡廬。」閻公道:「此故事也。」又一吏報道:「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閻公不語。又一吏報道。「物華天表,龍光射鬥牛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閻公道:「此子意欲與吾相見也。」又一吏報道:「雄州霧列,俊彩星馳。台隍枕夷夏之邦,賓主接東南之美。」閻公心中微動,想道:「此子之才,信亦可人!」數吏分馳報句,閻公暗暗稱奇。又一吏報道:「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閻公聽罷,不覺以手拍幾道:「此子落筆若有神助,真天才也!」遂更衣復出至座前。賓主諸儒,盡皆失色。閻公視王勃道:「觀子之文,乃天下奇才也!」欲邀勃上座。王勃辭道:「待俚語成篇,然後請教。」須臾文成,呈上閻公。公視之大喜,遂令左右,從上至下,遍示諸儒。一個個面如土色,莫不驚伏,不敢擬議一字。甚全篇刻在古文中,至今為人稱誦。閻公乃自攜王勃之手,坐於左席道:「帝子之閣,風流千古,有子之文,使吾等今日雅會,亦得聞於後世。從此洪都風月,江山無價,皆子之力作也。吾當厚報。」

正說之間,忽有一人,離席而起,高聲道:「是何三尺童稚,將先儒遺文偽言自己新作,瞞昧左右?當以盜論,兀自揚揚得意耶!」王勃聞言大驚。太守閻公舉目視之,乃其婿吳子章也。子章道:「此乃舊文,吾收之久矣。」閻公道:「何以知之?」子章道:「恐諸儒不信,吾試念一遍。」當下子章遂對眾客之前,朗朗而誦,從頭至尾,無一字差錯。念畢,座間諸儒失色,閻公亦疑,眾猶豫不決。王勃聽罷,顏色不變,徐徐說道:「觀公之記問,不讓楊修之學,子建之能,王平之閱市,張松之一覽。」吳子章道:「乃是先儒舊文,吾素所背誦耳。」王勃又道:「公言先儒舊文,別有詩乎?」子章道:「無詩。」道罷,王勃遂起身離席,對諸儒問道:「此文果新文舊文乎?後有詩八句,諸公莫有記之者否?」問之再三,人皆不答。王勃乃拂紙如飛,有如宿構。其詩曰:滕王高閣臨江渚,珇玉鳴鑾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

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詩罷呈上,太守閻公,並座間諸儒、其婿吳子章看畢。王勃道:「此新文舊文乎?」子章見之,大慚惶恐而退。眾賓齊起步向閻公道:「王子之作性,令婿之記性,皆天下罕有,真可謂雙璧矣!」閻公曰:「諸公之言誠然也!」於是吳子章與王勃互相欽敬,滿座歡然,飲宴至暮方散。眾賓去後,閻公獨留勃飲。

次日王勃告辭,閻公乃賜五百縑及黃白酒器,共值千金。

勃拜謝辭歸,閻公傳左右相送下船,舟人解纜而行。勃但聞水聲潺上,疾如風雨。詰旦,船復至馬當山下,維舟泊岸。王勃將閻公所贈金帛,攜至廟中,陳於中源水君之前,叩頭稱謝。起身,見壁上所題之詩,宛然如新。遂依前韻,復作詩一首:好風一夜送輕舟,倏忽征帆達上流。

深感神功知夙契,來生願得伴清幽。

王勃題詩已畢,步出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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