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卷 一文錢小隙造奇冤

世上何人會此言,休將名利掛心田。

等閑倒盡十分酒,遇興高歌一百篇。

物外煙霞為伴侶,壺中日月任嬋娟。

他時功滿歸何處?直駕雲車入洞天。

這八句詩,乃回道人所作。那道人是誰?姓呂名岩,號洞賓,岳州河東人氏。大唐咸通中應進士舉,游長安酒肆,遇正陽子鍾離先生,點破了黃梁夢,知宦途不足戀,遂求度世之術。鍾離先生恐他立志未堅,十遍試過,知其可度。欲授以黃白秘方,使之點石成金,濟世利物,然後三千功滿,八百行圓。洞賓問道:「所點之金,後來還有變異否?」鍾離先生答道:「直待三千年後,還歸本質。」洞賓愀然不樂道:「雖然遂我一時之願,可惜誤了三千年後遇金之人,弟子不願受此方也。」鍾離先生呵呵大笑道:「汝有此好心,三千八百盡在於此。吾向蒙苦竹真君分忖道:『汝遊人間,若遇兩口的,便是你的弟子。』遍游天下,從沒見有兩口之人,今汝姓呂,即其人也。」遂傳以分合陰陽之妙。

洞賓修鍊丹成,發誓必須度盡天下眾生,方肯上升,從此混跡塵途,自稱為回道人。「回」字也是二「口」,暗藏著「呂」字。嘗游長沙,手持小小磁罐乞錢,向市上大言:「我有長生不死之方,有人肯施錢滿罐,便以方授之。」市人不信,爭以錢投罐,罐終不滿。眾皆駭然。忽有一僧人推一車子錢從市東來,戲對道人說:「我這車子錢共有千貫,你罐里能容之否?」道人笑道:「連車子也推得進,何況錢乎?」那僧不以為然,想著:「這罐子有多少大嘴,能容得車兒?明明是說謊。」

道人見其沉吟,便道:「只怕你不肯布施,若道個肯字,不愁這車子不進我罐兒里去。」此時眾人聚觀者極多,一個個肉眼凡夫,誰人肯信。都去攛掇那僧人。那僧人也道必無此事,便道:「看你本事,我有何不肯?」道人便將罐子側著,將罐口向著車兒,尚離三步之遠,對僧人道:「你敢道三聲『肯』么?」僧人連叫三聲:「肯,肯,肯。」

每叫一聲「肯」,那車兒便近一步,到第三個「肯」字,那車兒卻像罐內有人扯拽一般,一溜子滾入罐內去了。眾人一個眼花,不見了車兒,發聲喊,齊道:「奇怪。奇怪。」都來張那罐口,只見裡面黑洞洞地。那僧人就有不悅之意,問道:「你那道人是神仙,不是幻術?」道人口佔八句道:非神亦非仙,非術亦非幻。

天地有終窮,桑田經幾變。

此身非吾有,財又何足戀。

苟不從吾游,騎鯨騰汗漫。

那僧人疑心是個妖術,欲同眾人執之送官。道人道:「你莫非懊悔,不捨得這車子錢財么?我今還你就是。」遂索紙筆,寫一道符,投入罐內,喝聲:「出,出。」眾人千百隻眼睛,看著罐口,並無動靜。道人說道:「這罐子貪財,不肯送將出來,待貧道自去討來還你。」說聲未了,聳身望罐口一跳,如落在萬丈深潭,影兒也不見了。那僧人連呼:「道人出來。道人快出來。」罐里並不則聲。僧人大怒,提起罐兒,向地下一擲,其罐打得粉碎,也不見道人,也不見車兒,連先前眾人布施的散錢並無一個,正不知那裡去了。只見有字紙一幅,取來看時,題得有詩四句道:尋真要識真,見真渾未悟。

一笑再相逢,驅車東平路。

眾人正在傳觀,只見字跡漸滅,須臾之間,連這幅白紙也不見了。眾人才信是神仙,一鬨而散。只有那僧人失脫了一車子錢財,意氣沮喪,忽想著詩中「一笑再相逢,驅車東平路」之語,急急回歸,行到東平路上,認得自家車兒,車上錢物宛然分毫不動。那道人立於車旁,舉手笑道:「相待久矣。錢車可自收之。」又嘆道:「出家之人,尚且惜錢如此,更有何人不愛錢者?普天下無一人可度,可憐哉,可痛哉。」言訖騰雲而去。那僧人驚呆了半晌,去看那車輪上,每邊各有一「口」字,二「口」成「呂」,乃知呂洞賓也。懊悔無及。

正是:

天上神仙容易遇,世間難得舍財人。

方才說呂洞賓的故事,因為那僧人捨不得這一車子錢,把個活神仙,當面挫過。有人論:這一車子錢,豈是小事,也怪那僧人不得,世上還有一文錢也捨不得的。依在下看來,捨得一車子錢,就從那捨得一文錢這一念推廣上去;捨不得一文錢,就從那捨不得一車子錢這一念算計入來。不要把錢多錢少,看做兩樣。如今聽在下說這一文錢小小的故事。列位看官們,各宜警醒,懲忿窒欲,且休望超凡入道,也是保身保家的正理。詩云:不爭閑氣不貪錢,捨得錢時結得緣。

除卻錢財煩惱少,無煩無惱即神仙。

話說江西饒州府浮梁縣,有景德鎮,是個馬頭去處。鎮上百姓,都以燒造磁器為業,四方商賈,都來載往蘇杭各處販賣,盡有利息。就中單表一人,叫做丘乙大,是窯戶家一個做手,渾家楊氏,善能描畫。乙大做就磁胚,就是渾家描畫花草、人物,兩口俱不吃空。住在一個冷巷裡,盡可度日有餘。那楊氏年三十六歲,貌頗不醜,也肯與人活動。只為老公利害,只好背地裡偶一為之,卻不敢明當做事。所生一子,名喚丘長兒,年一十四歲,資性愚魯,尚未會做活,只在家中走跳。

忽一日楊氏患肚疼,思想椒湯吃,把一文錢教長兒到市上買椒。長兒拿了一文錢,才走出門,剛剛遇著東間壁一般做磁胚劉三旺的兒子,叫做再旺,也走出門來。那再旺年十三歲,比長兒到乖巧,平日喜的是攧錢耍子。怎的樣攧錢?也有八個六個,攧出或字或背,一色的謂之渾成。也有七個五個,攧去一背一字間花兒去的,謂之背間。再旺和長兒閑常有錢時,多曾在巷口一個空階頭上耍過來。這一日巷中相遇,同走到常時耍錢去處,再旺又要和長兒耍子,長兒道:「我今日沒有錢在身邊。」再旺道:「你往那裡去?」長兒道:「娘肚疼,叫我買椒泡湯吃。」再旺道:「你買椒,一定有錢。」長兒道:「只有得一文錢。」再旺道:「一文錢也好耍,我也把一文與你賭個背字,兩背的便都贏去,兩字便輸,一字一背不算。」

長兒道:「這文錢是要買椒的,倘或輸與你了,把什麼去買?」

再旺道:「不妨事,你若贏了是造化,若輸了時,我借與你,下次還我就是。」

長兒一時不老成,就把這文錢撇在地上。再旺在兜肚裡也摸出一個錢丟下地來。長兒的錢是個背,再旺的是個字。這攧錢也有先後常規,該是背的先攧。長兒檢起兩文錢,攤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曲腰,叫聲:「背。」攧將下去,果然兩背。長兒贏了,收起一文,留一文在地。再旺又在兜肚裡摸出一文錢來,連地下這文錢揀起,一般樣,攤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曲腰,叫聲:「背。」攧將下去,卻是兩個字,又是再旺輸了。長兒把兩個錢都收起,和自己這一文錢,共是三個。長兒贏得順溜,動了賭興,問再旺:「還有錢么?」再旺道:「錢盡有,只怕你沒造化贏得。」

當下伸手在兜肚裡摸出十來個凈錢,捻在手裡,嘖嘖誇道:「好錢。好錢。」問長兒:「還敢攧么?」又丟下一文來。長兒又攧了兩背,第四次再旺攧,又是兩字。一連攧了十來次,都是長兒贏了,共得了十二文,分明是掘藏一般。喜得長兒笑容滿面,拿了錢便走。再旺那肯放他,上前攔住,道:「你贏了我許多錢,走那裡去?」長兒道:「娘肚疼,等椒湯吃,我去去,閑時再來。」再旺道:「我還有錢在腰裡,你贏得時,都送你。」長兒只是要去,再旺發起喉急來,便道:「你若不肯攧時,還了我的錢便罷。你把一文錢來騙了我許多錢,如何就去?」長兒道:「我是攧得有采,須不是白奪你的。」再旺索性把兜肚裡錢,盡數取出,約莫有二三十文,做一堆兒堆在地下道:「待我輸盡了這些錢,便放你走。」

長兒是小廝家,眼孔淺,見了這錢,不覺貪心又起,況且再旺抵死纏住,只得又攧。誰知風無常順,兵無常勝。這番采頭又輪到再旺了。照前攧了一二十次,雖則中間互有勝負,卻是再旺贏得多。到結末來,這十二文錢,依舊被他復去。長兒剛剛原剩得一文錢。自古道:賭以氣勝。初番長兒攧贏了一兩文,膽就壯了,偶然有些采頭,就連贏數次。到第二番又攧時,不是他心中所願,況且著了個貪心,手下就覺有些矜持。到一連攧輸了幾文,去一個捨不得一個,又添了個吝字,氣便索然。怎當再旺一股憤氣,又且稍粗膽壯,自然贏了。

大凡人富的好過,貧的好過,只有先富後貧的,最是難過。據長兒一文錢起手時,贏得一二文也是勾了,一連得了十二文錢,一拳頭捻不住,就似白手成家,何等歡喜。把這錢不看做倘來之物,就認作自己東西,重複輸去,好不氣悶,痴心還想再像初次贏將轉來。「就是輸了,他原許下借我的,有何不可?」這一交,合該長兒攧了,忍不住按定心坎,再復一攧,又是二字,心裡著忙,就去搶那錢,手去遲些,先被再旺搶到手中,都裝入兜肚裡去了。長兒道:「我只有一文錢,要買椒的,你原說過贏時借我,怎的都收去了?」再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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