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卷 勘皮靴單證二郎神

柳色初濃,余寒似水,纖雨如塵。一陣東風,縠紋微皺,碧波粼粼。仙娥花月精神,奏鳳管鸞簫斗新。萬歲聲中,九霞杯內,長醉芳春。?

這首詞調寄《柳梢青》,乃故宋時一個學士所作。單表北宋太祖開基,傳至第八代天子,廟號徽宗,便是神霄玉府虛凈宣和羽士道君皇帝。這朝天子,乃是江南李氏後主轉生。父皇神宗天子,一日在內殿看玩歷代帝王圖像,見李後主風神體態,有蟬脫穢濁、神遊八極之表,再三賞嘆。後來便夢見李後主投身入宮,遂誕生道君皇帝。少時封為端王。從小風流俊雅,無所不能。後因哥哥哲宗天子上仙,群臣扶立端王為天子。即位之後,海內乂安,朝廷無事。

道君皇帝頗留意苑囿,宣和元年,遂即京城東北隅,大興工役,鑿池築囿,號壽山銀岳,命宦官梁師成董其事。又命朱勔取三吳二浙三川兩廣珍異花木、瑰奇竹石以進,號曰「花石綱」。竭府庫之積聚,萃天下之伎巧,凡數載而始成。又號為萬歲山。奇花美木,珍禽異獸,充滿其中。飛樓傑閣,雄偉瑰麗,不可勝言。內有玉華殿、保和殿、瑤林殿,大寧閣、天真閣、妙有閣、層巒閣,琳霄亭、騫鳳垂雲亭,說不盡許多景緻。時許侍臣蔡京、王黼、高俅、童貫、楊戩、梁師成縱步游賞,時號「宣和六賊」。有詩為證:瓊瑤錯落密成林,竹檜交加爾有陰。

恩許塵凡時縱步,不知身在五雲深。

單說保和殿西南,有一坐玉真軒,乃是官家第一個寵幸安妃娘娘妝閣,極是造得華麗:金鋪屈曲,玉檻玲瓏,映徹輝煌,心目俱奪。時侍臣蔡京等,賜宴至此,留題殿壁。有詩為證:保和新殿麗秋輝,詔許塵凡到綺闈。

雅宴酒酣添逸興,玉真軒內看安妃。

不說安妃娘娘寵冠六宮。單說內中有一位夫人,姓韓名玉翹,妙選入宮,年方及笄。玉佩敲磐,羅裙曳雲,體欺皓雪之容光,臉奪芙蓉之嬌艷。只因安妃娘娘三千寵愛偏在一身,韓夫人不沾雨露之恩。時值春光明媚,景色撩人,未免恨起紅茵,寒生翠被。月到瑤階,愁莫聽其鳳管;蟲吟粉壁,怨不寐於鴛衾。既厭曉妝,漸融春思,長吁短嘆,看看惹下一場病來。有詞為證:任東風老去,吹不斷淚盈盈。記春淺春深,春寒春暖,春雨春晴,都斷送佳人命。落花無定挽春心。芳草猶迷舞蝶,綠楊空語流鶯。玄霜著意搗初成,回首失雲英。但如醉如痴,如狂如舞,如夢如驚。香魂至今迷戀,問真仙消息最分明。幾夜相逢何處,清風明月蓬瀛。

漸漸香消玉減。忽一日,道君皇帝在於便殿,敕喚殿前太尉楊戩前來,天語傳宣道:「此位內家,原是卿所進奉。今著卿領去,到府中將息病體。待得痊安,再許進宮未遲。仍著光祿寺每日送膳,太醫院伺候用藥。略有起色,即便奏來。」當下楊戩叩頭領命,即著官身私身搬運韓夫人宮中箱籠裝奩,一應動用什物器皿,用暖輿抬了韓夫人,隨身帶得養娘二人,侍兒二人。一行人簇擁著,都到楊太尉府中。太尉先去時自己夫人說知,出廳迎接。便將一宅分為兩院,收拾西園與韓夫人居住,門上用鎖封著,只許太醫及內家人役往來。太尉夫妻二人,日往候安一次。閑時就封閉了門。門傍留一轉桶,傳遞飲食、消息。正是: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將及兩月,漸覺容顏如舊,飲食稍加。太尉夫妻好生歡喜,辦下酒席,一當起病,一當送行。當日酒至五巡,食供兩套,太尉夫婦開言道:「且喜得夫人貴體無事,萬千之喜。

旦晚奏過官里,選日入宮,未知夫人意下如何?」韓夫人叉手告太尉、夫人道:「氏兒不幸,惹下一天愁緒,卧病兩月,才覺小可。再要於此寬住幾時,伏乞太尉、夫人方便,且未要奏知官里。只是在此打攪,深為不便。氏兒別有重報,不敢有忘。」太尉、夫人只得應允。

過了兩月,卻是韓夫人設酒還席,叫下一名說評話的先生,說了幾回書。節次說及唐朝宣宗宮內,也是一個韓夫人,為因不沾雨露之恩,思量無計奈何,偶向紅葉上題詩一首,流出御溝。詩曰: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

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

卻得外面一個應試官人,名喚於佑,拾了紅葉,就和詩一首,也從御溝中流將進去。後來那官人一舉成名,天子體知此事,卻把韓夫人嫁與於佑,夫妻百年偕老而終。這裡韓夫人聽到此處,驀上心來,忽地嘆一口氣,口中不語,心下尋思:「若得奴家如此僥倖,也不枉了為人一世!」當下席散,收拾回房。睡至半夜,便覺頭痛眼熱,四肢無力,遍身不疼不癢,無明業火熬煎,依然病倒。這一場病,比前更加沉重。

正是:

屋漏更遭連夜雨,舡遲偏遇打頭風。

太尉夫人早來候安,對韓夫人說道:「早是不曾奏過官里宣取入宮。夫人既到此地,且是放開懷抱,安心調理。且未要把入宮一節,記掛在心。」韓夫人謝道:「感承夫人好意,只是氏兒病入膏肓,眼見得上天遠,入地便近,不能報答夫人厚恩,來生當效犬馬之報。」說罷,一絲兩氣,好傷感人。

太尉夫人甚不過意,便道:「夫人休如此說。自古吉人天相,眼下凶星退度,自然貴體無事。但說起來,吃藥既不見效,枉淘壞了身子。不知夫人平日在宮,可有甚願心未經答謝?或者神明見責,也不可知。」韓夫人說道:「氏兒入宮以來,每日愁緒縈絲,有甚心情許下願心?但今日病勢如此,既然吃藥無功,不知此處有何神聖,祈禱極靈,氏兒便對天許下願心,若得平安無事,自當拜還。」太尉夫人說道:「告夫人得知:此間北極佑聖真君,與那清源妙道二郎神,極是靈應。夫人何不設了香案,親口許下保安願心。待得平安,奴家情願陪夫人去賽神答禮。未知夫人意下何如?」韓夫人點頭應允,侍兒們即取香案過來。只是不能起身,就在枕上,以手加額,禱告道:「氏兒韓氏,早年入宮,未蒙聖眷,惹下業緣病症,寄居楊府。若得神靈庇護,保佑氏兒身體康健,情願綉下長幡二首,外加禮物,親詣廟廷頂禮酬謝。」當下太尉夫人,也拈香在手,替韓夫人禱告一回,作別,不提。

可霎作怪,自從許下願心,韓夫人漸漸平安無事。將息至一月之後,端然好了。太尉夫人不勝之喜,又設酒起玻太尉夫人對韓夫人說道:「果然是神道有靈,勝如服藥萬倍。卻是不可昧心,負了所許之物。」韓夫人道:「氏兒怎敢負心!目下綉了長幡,還要屈夫人同去了還心愿。未知夫人意下何如?」

太尉夫人答道:「當得奉陪。」當日席散,韓夫人取出若干物事,制辦賽神禮物,綉下四首長幡。自古道得好: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

憑你世間稀奇作怪的東西,有了錢,那一件做不出來。不消幾日,綉就長幡,用根竹竿叉起,果然是光彩奪目。選了吉日良時,打點信香禮物,官身私身簇擁著兩個夫人,先到北極佑聖真君廟中。廟官知是楊府鈞眷,慌忙迎接至殿上,宣讀疏文,掛起長幡。韓夫人叩齒禮拜。拜畢,左右兩廊游遍。

廟官獻茶。夫人分付當道的賞了些銀兩,上了轎簇擁回來。一宿晚景不提。明早又起身,到二郎神廟中。卻惹出一段蹊蹺作怪的事來。正是:情知語是鉤和線,從前釣出是非來。

話休煩絮。當下一行人到得廟中。廟官接見,宣疏拈香禮畢。卻好太尉夫人走過一壁廂,韓夫人向前輕輕將指頭挑起銷金黃羅帳幔來,定睛一看。不看時萬事全休,看了時,吃那一驚不小!但見:頭裹金花襆頭,身穿赭衣綉袍,腰系藍田玉帶,足登飛鳳烏靴。

雖然土木形骸,卻也丰神俊雅,明眸皓齒。但少一口氣兒,說出話來。

當下韓夫人一見,目眩心搖,不覺口裡悠悠揚揚,漏出一句俏語低聲的話來:「若是氏兒前程遠大,只願將來嫁得一個丈夫,恰似尊神模樣一般,也足稱生平之願。」說猶未了,恰好太尉夫人走過來,說道:「夫人,你卻在此禱告甚麼?」韓夫人慌忙轉口道:「氏兒並不曾說甚麼。」太尉夫人再也不來盤問。遊玩至晚歸家,各自安歇,不題。正是:要知心腹事,但聽口中言。

卻說韓夫人到了房中,卸去冠服,挽就烏雲,穿上便服,手托香腮,默默無言,心心念念,只是想著二郎神模樣。驀然計上心來,分付侍兒們端正香案,到花園中人靜處,對天禱告:「若是氏兒前程遠大,將來嫁得一個丈夫,好像二郎尊神模樣,煞強似入宮之時,受千般凄苦,萬種愁思。」說罷,不覺紛紛珠淚滾下腮邊。拜了又祝,祝了又拜,分明是痴想妄想。不道有這般巧事!韓夫人再三禱告已畢,正待收拾回房,只聽得萬花深處,一聲響亮,見一尊神道,立在夫人面前。但見:龍眉鳳目,皓齒鮮唇,飄飄有出塵之姿,冉冉有驚人之貌。若非閬苑瀛洲客,便是餐霞吸露人。

仔細看時,正比廟中所塑二郎神模樣,不差分毫來去。手執一張彈弓,又像張仙送子一般。韓夫人吃驚且喜。驚的是天神降臨,未知是禍是福;喜的是神道歡容笑口,又見他說出話來。便向前端端正正道個萬福,啟朱唇,露玉齒,告道:「既蒙尊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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