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卷 三孝廉讓產立高名

紫荊枝下還家日,花萼樓中合被時。

同氣從來兄與弟,千秋羞詠豆萁詩。

這首詩,為勸人兄弟和順而作,用著二個故事,看官聽在下一一分剖。第一句說:「紫荊枝下還家日」。昔時有田氏兄弟三人,小同居合爨。長的娶妻叫田大嫂,次的娶妻叫田二嫂。妯娌和睦,並無閑言。惟第三的年小,隨著哥嫂過日。後來長大娶妻,叫田三嫂。那田三嫂為人不賢,恃著自己有些妝奩,看見夫家一鍋里煮飯,一桌上吃食,不用私錢,不動私秤,便私房要吃些東西,也不方便,日夜在丈夫面前攛掇:「公堂錢庫田產,都是伯伯們掌管,一出一入,你全不知道。他是亮里,你是暗裡。用一說十,用十說百,哪裡曉得!目今雖說同居,到底有個散場。若還家道消乏下來,只苦得你年幼的。依我說,不如早早分析,將財產三分撥開,各人自去營運,不好么?」田三一時被妻言所惑,認為有理,央親戚對哥哥說,要分析而居。田大、田二初時不肯,被田三夫婦內外連連催逼,只得依允。將所有房產錢穀之類,二分撥開,分毫不多,分毫不多,分毫不少。只有庭前一捆大紫荊樹,積祖傳下,極其茂盛,既要析居,這樹歸著哪一個?可惜正在開花之際,也說不得了。田大至公無私,議將此樹砍倒,將粗本分為三截,每人各得一截,其餘零枝碎葉,論秤分開。商議已妥,只待來日動手。

次日天明,田大喚了兩個兄弟,同去砍樹。到得樹邊看時,枝枯葉萎,全無生氣。田大把手一推,其樹應手而倒根芽俱露。田大住手,向樹大哭。兩個兄弟道:「此樹值得甚麼!兄長何必如此痛惜!」田大道:「吾非哭此樹也。思我兄弟三人,產於一姓,同爺合母,比這樹枝枝葉葉,連根而生,分開不得。根生本,本生枝,枝生葉,所以榮盛。昨日議將此樹分為三截,樹不忍活活分離,一夜自家枯死。我兄弟三人若分離了,亦如此樹枯死,豈有榮盛之日?吾所以悲哀耳。」田二、三聞哥哥所言,至情感動:「可以人而不如樹乎?」遂相抱做一堆,痛哭不已。大家不忍分析,情願依舊同居合爨。三房妻子聽得堂前哭聲,出來看時方知其故。大嫂二嫂,各各歡喜,惟三嫂不願,口出怨言。田三要將妻逐出。兩個哥哥再三勸住。三嫂羞慚,還房自縊而死。此乃自作孽不可活。這話擱過不題。再說田大可惜那棵紫荊樹,再來看其樹無整理,自然端正,枝枝再活,花萎重新,比前更加爛熳。田大喚兩個兄弟來看了,各人嗟訝不已。自此田氏累世同居。有詩為證:

紫荊花下說三田,人合人離花亦然。

同氣連枝原不解,家中莫聽婦人言。

第二句說「花萼樓中合被時」。那花萼樓在陝西長安城中,大唐玄宗皇帝所建。玄宗皇帝就是唐明皇。他原是唐家宗室,因為韋氏亂政,武三囚專權,明皇起兵誅之,遂即帝位。有五個兄弟,皆封王爵,時號「五王」。明皇友愛甚篤,起一座大樓,取>之義,名日花萼。時時召五王登樓歡宴。又製成大幔,名為「五王帳」。帳中長枕大被,明皇和五王時常同寢其中。有詩為證:

羯鼓頻敲玉笛催,朱樓宴罷夕陽微。

宮人秉燭通宵坐,不信君王夜不歸。

第四句說「千秋羞詠豆萁詩」。後漢魏王曹操長子曹丕,篡漢稱帝。有弟曹植,字子建,聰明絕世。操生時最所寵愛,幾遍欲立為嗣而不果。曹丕銜其舊恨,欲尋事而殺之。一日,召子建問曰:「先帝每誇汝詩才敏捷,朕未曾面試。今限汝七步之內,成詩一首。如若不成,當坐汝欺誑之罪。」子建未及七步,其詩已成,中寓規諷之意。詩曰: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丕見詩感泣,遂釋前恨。後人有詩為證:

從來寵貴起猜疑,七步詩成亦可危。

堪嘆釜萁仇未已,六朝骨肉盡誅夷。

說話的,為何今日講這兩三個故事?只為自家要說那《三孝廉讓產立高名》。這段話文不比曹丕忌刻,也沒子建風流,勝如紫荊花下三田,花萼樓中諸李,隨你不和順的弟兄,聽著在下講這節故事,都要學好起來。正是:

要知天下事,須讀古人書。

這故事出在東漢光武年間。那時天下安,萬民樂業。朝有梧鳳之鳴,野無谷駒之嘆。原來漢朝取士之法,不比今時。他不以科目取士,惟憑州郡選舉。雖則有博學宏詞、賢良方正等科,惟以孝廉為重。孝者,孝弟;廉者,廉潔。孝則忠君,廉則愛民。但是舉了孝廉,便得出身做官。若依了今日事勢,州縣考個童生,還有幾十封薦書,若是舉孝廉時,不知多少分上鑽刺,依舊是富貴子弟鑽去了。孤寒的便有曾參之孝,伯夷之廉,休想揚名顯姓。只是漢時法度甚妙,但是舉過芋人孝廉,其人若困然有才有德,不拘資格,驟熬升擢,連舉主俱紀錄受賞;若所舉不得其人,後日或貪財壞法,輕則罪黜,重則抄沒,連舉主一同受罪。那薦人的與所薦之人,休戚相關,不敢胡亂。所以公道大明,朝班清肅。不在話下。

且說會稽郡陽羨縣,有一人姓許名武,字長文,十五歲上,父母雙亡。雖然遺下些田產童僕,奈門戶單微,無人幫助。更兼有兩個兄弟,一名許晏,年方九歲,一名許普,年方七歲,都則幼小無知,終日趕著哥哥啼哭。那許武日則躬率童僕,耕田種圃,夜則挑燈讀書。但是耕種時,二弟雖未勝鋤,必使從旁觀看。但是讀時,把兩個小兄弟坐於案旁,將句讀親口傳授,細細講解,教以禮讓之節,成人之道。稍不率教,輒跪於家廟之前,痛自督責,說自己德行不足,不能化誨,願父母有靈,吞牖二弟,涕泣不已。直待兄弟號泣請罪,方才起身,並不以疾言倨色相加也。室中只用鋪陳一副,兄弟三人同睡。如此數年,二弟俱已長成,家事亦漸豐盛。有人勸許武娶妻,許武答道:「若娶妻,便當與二弟別居。篤夫婦之愛,而忘手足之情,吾不忍也。」繇是晝則同耕,夜則同讀,食必同器,宿必同床。鄉里傳出個大名,都稱為「孝弟許武」,又傳出幾句口號,道是:

陽羨許季長,耕讀晝夜忙。教誨二弟俱成行,不是長兄是父娘。

時州牧郡守俱聞其名,交章薦舉,朝廷徵為議郎,下詔會稽郡。太守奉旨,檄下縣令,刻日勸駕。許武迫於君命,料難推阻,吩咐兩個兄弟:「在家躬耕力學,一口我在家之時,不可懈廢業,有負先人遺訓。」又囑咐奴僕:「俱要小心安分,聽兩個家主役使,早起夜眠,共扶家業。」囑咐已畢,收拾行裝,不用官府車輛,自己雇了腳力登車,只帶一個童兒,望長安進發。不一日,到京朝見受職。

忽一日,思想二弟在家,力學多年,不見州郡薦舉,誠恐怠荒失業,意欲還家省視。遂上疏,其略云:

臣以菲才,遭逢聖代,致位通顯,未謀報稱,敢圖暇逸?但古人云:「人生百行,孝弟為先。」「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先父母早背,域兆未修;臣弟二人,學業未立;臣三十未娶。五天子覽奏,准給假暫歸,命乘傳衣錦還鄉,復賜黃金二十斤為婚禮之費。許武謝恩辭朝,百官俱於郊外送行。正是:

報道錦衣歸故里,爭誇白屋出公卿。

許武既歸,省視先塋已畢,便乃納還官誥,只推有病,不願為官。過了些時,從容召二弟至前,詢其學業之進退。許晏、許普應答如流,理明詞暢。許武心中大喜。再稽查田宅之數,比前恢廓數倍,皆二弟勤儉之所積也。武於是遍訪里中良家女子,先與兩個兄弟定親,自己方才娶妻,續又與二弟婚配。

約莫數月,忽然對二弟說道:「吾聞兄弟有析居之義。今吾與汝,皆已娶婦,田產不薄,理宜各立門戶。」二弟唯唯惟命。乃擇日治酒,遍召里中父老。三爵已過,乃告以析居之事。因悉召僮僕至前,將所有家財,一一分剖。首取廣宅自予,說道:「吾位為貴臣,門宜,體面不可不肅。汝輩力田耕作,得竹廬茅舍足矣。」又閱田地之籍,凡良田悉歸之已,將磽薄者量給二弟,說道:「我賓客眾盛,交遊日廣,非壯健伶俐者,說道:「吾出入跟隨,非此不足以給使令。汝輩合力耕作,正須此愚蠢者作伴,老弱饋食足矣,不須多人,費汝衣食也。」

眾父老一向知許武是個孝弟之人,這番分財,定然辭多就少。不想他般般件件,自佔便宜。兩個小兄弟所得,不及他十分之五,全無謙讓之心,大有欺凌之意。眾人心中甚是不平,有幾個剛直老人氣忿不過,竟自去了。有個心直口快的,便想要開口,說公道話,與兩個小兄弟做喬主張。其中又有個老成的,背地裡捏手捏腳,教他莫說,以此罷了。那教他莫說的,也有些見識,他道:「富貴的人,與貧賤的人,不是一般肚腸。許武已做了顯官,比不得當初了。常言道:疏不間親。你我終是外人,怎管得他家事。就是好言相勸,料未必聽從,枉費了唇舌,到挑撥他兄弟不和。倘或做兄弟的肯讓哥哥,十分之美,你我又嘔這閑氣則甚!,若做兄弟的心上不甘,必然爭論。等他爭論時節,我們替他做個主張,卻不是好!」正是:

事非干已休多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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