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寫作論

中國最著稱的章回長篇神怪小說,一部是《西遊記》,一部是《封神榜》。《西遊記》以唐玄類取經為主要人物,《封神榜》以周武王滅紂為演述題材,雖然缺乏真確性,多少有些依附。還珠樓主的神怪小說完全脫離正史,完全用他自己的玄想為主,海闊天空,無奇不有,隨意所之,怪不堪言。用神怪的範圍作比較,《封神》、《西遊》猶屬小神怪,《蜀山》、《青城》才是大神怪。看過《蜀山》、《青城》,覺得《西遊》、《封神》筆墨的運用不夠肆暢,玄想的幅度不夠廣遠,法寶陣勢的應用和布置不夠新奇;總而言之,有些拘謹的感覺。同時可也覺得,《蜀山》、《青城》不無大不拘謹之感,不免有些蕪亂。他那枝寫小說的筆好比一匹怒馬,是給誰加上了一鞭,那匹馬一聲長嘶,立刻舞動四條腿,電一般快,向著千山萬水的前程猛衝而去,只覺得一路煙塵翻滾,塵頭不住地向山高水深所在怒卷而去。性急的人說:「馬呀馬呀,收住奔勢,歇腳了吧。」那匹馬興頭正酣,溜順了腿,還是奮鬣揚蹄,向高上高深中深的所在,絕塵飛馳而去。

還珠樓主真是大手筆,從他作品的文氣而觀,一口氣就是數萬言一瀉而下,確有長江大河,怒濤洶湧,奔流激蕩的闊壯姿態,奇中逞奇,險中見險。那種莽莽蒼蒼淼淼浩浩的氣息,在別部章回小說中是不大容易覺察得到的。可是,別部小說中那種步步思量,程程回顧的細密神情,他那裡也不大有的。自《蜀山》、《青城》而下各部作品,雖然是章回體,可是章回的跡象模糊得很,上回和下回,大都是硬生生地斬斷,並無小作「關攔」之意。其實,一集可說等於一回,而形式上一集中有好幾回。大概就是因為這上面的關係,看他的本文,順筆而揮,膽魄甚大;看他的回目,就有些字斟句酌,刻劃之痕相當深,似乎十分謹慎了。

寫神怪小說完全憑著玄想,在質和量雙方,不論以前及現在,沒有比還珠樓主色彩更濃重了。《西遊》、《封神》雖也神怪,性質和他還是差得相當遠。再則,《蜀山》等作的山脈河流地勢等,和最近的實況不離左右,而近世科學上的研究,也往往通過了他這枝神怪的筆,而加以化用了,這更是和以前神怪小說所不同的地方。

我在前面說過,還珠樓主的神怪小說,在性質上雜而不純,這不僅在哲理上如此,在事迹演述上也如此。往往在神怪得海闊天空,不可控制的緊要關頭,卻插入了非常現實的材料,決不能視之為神怪。此中有好文章,我很喜歡《蜀山劍俠傳》三十四集第一回中,講到謝琳、謝瓔二女撲滅以邪法捉弄川江縴夫的妖童那一段文字。擇要摘錄於下:

像上面一段文字,完全是現實的材料,忠實的描寫,慨乎言之,十分動人。凡是長江下游的人,曾從水道出入川境,一定明白,這不是謊話。這是好文章!

可是,這樣現實的材料,經還珠樓主的筆一加裝點,便變成了神怪之至了。他有他的「歷史」,他有他的「故事」,他有他的「原因」,他有他的「理由」,說來頭頭是道,叫你順眼看得下去。《蜀山劍俠傳》三十集二回中有一段文字,如下:

上面紅髮者祖的敵人,名曰枯竹老人,這是一段夾在描寫鬥法的熱鬧文字之間,近乎「說明」文字。故事和前面所引「縴夫」一段,並不成直線連貫。川峽險灘的實境經他這麼一解說,倒也神怪得「振振有詞」。所以在還珠樓主筆下,「神怪中不一定神怪」;反轉來說,就是「不神怪中都是神怪」。

還珠樓主作品抓住讀者的魔力,是常常用恐怖的描寫,壓迫讀者的情緒:

「已經夠怕了吧?」

「沒有夠。」

「怕的還在後面呢!」

描寫到極度緊張之處,真有壓得你透不過氣來的魔力。但是,無論你頭腦中的幻想如何豐富,故事間的玄理如何泛濫,筆力的縱送如何恣肆猛悍,要在千百萬言長篇敘述之下,始終像平地登山般一步緊張一步,步步相逼,越走越快,永不鬆懈半步,使得文字間的緊張程度作無限的進展,在事實上決無此種筆力。還珠樓主雖已極其所能幹此,還是免不了要有由緊轉松的時候。

到了那時,繼著腥風血雨之後,忽然收拾風雨,來上一個「別有天地」。或者是談情說愛,或者是賞月品花,此中也有好文章。我覺得他的寫景文章,常有佳篇,那是不必和神怪的故事並觀,而仍是十分動人的,現在錄《萬里孤俠》第一集二回中一段於下:

上面那段寫景文章,完全是人間世界的光景。在還珠樓主全部作品中,這種描寫比不上神怪性質的風景描寫來得多。神怪風景的描寫,除了把平時觀察實境所得者加以融和之外,更得配上作者頭腦中的幻想。也摘錄《蜀山劍俠傳》二十五集第一回中一段於下:

像上面所引這段,已由人世轉向世外,風味和實境描寫完全不同。雖然是胡說,非胸有丘壑,筆染煙雲的作者,倒也寫不出來。《蜀山》、《青城》各集中,幻想的風景描寫很多,這裡所引的一段,不是最好的作品,我懶得去仔細翻書尋找了。

講到戀愛糾紛的描寫,《蜀山劍俠傳》一書中,作者似特別著重於歐陽霜、黃碗秋二女爭奪情郎蕭逸那一段故事,就是上海共舞台曾以排演在《頭本蜀山劍俠傳》里的劇情。原文太長,要是截取其一段,看不出多大意思來,其餘比較簡短之處不患其無,我又懶得翻尋,這裡就闕而不列了。

據我的意思,還珠樓主的小說,寫恐怖第一,寫風景第二,寫情愛只能算第三。不過,此中卻有一個男女情愛上的共通之點:他寫佛寫仙寫妖寫魔,以至於寫聖賢之徒,在戀愛糾紛上,倒是一視同仁,都在「孽緣」二字下,付之於「天命」,並不特別鄙薄於某一方面,將聖賢仙佛妖魔,打成一片了。從還珠樓主小說的表面上看來,他是一個「禁欲主義」者,可是從小說的演變之跡中去尋找,可以找到一個「愛情至上主義」。因此他的筆下,把男女之「愛」與男女之「欲」,看作兩個極端,可以絕對分立,不相混雜。而且天堂、地獄兩條路的分歧點,就從這個關頭出發。這種靈肉異趨論,和他全部小說中的哲理,仍是一致的。他的小說,其主要的意義,本來是認定「靈魂」為至高無上,甚而至於把靈魂寫成一樣可以辨認其形跡的東西,肉體死亡,靈魂可以存在,若非「形神俱滅」,不算死絕。雙方鬥法時,「元神」脫離體腔而起,或者體腔已為敵人所毀,元神遁走,重新覓到一個好「廬舍」而復活,在還珠樓主筆下,都是極平常的事。由此而推想到他的「戀愛觀」上去,自然是站在靈肉一致論的對面,以靈肉衝突,作為男女情愛描寫的哲理根據了。他並不在小說內歌頌「父母之命,媒的之言」的結合,反之,夫婦情侶的遇合,倒是合乎自由戀愛這個方式的。所不同者,他的作品,實境中的無論哪一個所在,其上都有一種超現實的力量在虛空中籠罩著,實境的演變,受到超現實的那種無名的力量所控制。因此,他的筆下的自由戀愛,在形式上是排除第三者加入作勉強的撮合,倘然尋根究底,又是屬於「宿命」的。

前一節所引《蜀山劍俠傳》二十五集第一回中那段文字,當然也是一種幻境,但這還是偏於靜態風景美的描寫,雖然事屬神怪,而詭秘的意象不深,而且這種風景還是比較接近於我們遊山玩水時候所可見到的實境,幻而非甚幻者。還珠樓主在小說中創造出光怪陸離的幻境,加以恐怖的描寫,而增重其小說上的神怪色彩,是他所最擅長而且最動人的「絕技」。要沒有像他那麼一顆滿滿地盛著「玄思幻想」的頭腦,是寫不出來的。《蜀山劍俠傳》十四集第二回,寫「安樂島因火山爆發,由而海嘯陸沉」,真是如火如荼的筆力,繪聲繪影的筆法,分明是向壁虛構之妄,好像有耳聞目睹之真。摘錄如下:

像上面這一段,其意就不在誇張自然界的柔性美,而是誇張著自然界的一種狂暴的力量。還珠樓主神怪小說得力於這種恐怖的幻境的描寫者頗多。《蜀山劍俠傳》十四集第七回,他有以北極為地點的描寫文字。他說,在北極那邊,水中有陸地名月兒島,島上有個深廣的火穴,穴中藏有許多威力不可思議的「法寶」,幾個劍俠到那邊去探險取寶。書中寫道:

關於北極地區的幻想,在還珠樓主頭腦中是很豐富的,時常在他的小說中出現十分賣力的文字。而且,不僅是些幻境的若有其地的描寫,還有近平考據性質(未知有無道家典籍作據)的紀錄,——那當然也是謊話,卻說得也頭頭是道,很是有趣。現在就摘錄一段仍是關於北極方面的文字如下:

像上面一段文字,當然不能夠用「史跡」作尺度去查考,這裡不多說了。

除卻幻境的開創以外,幻相的創造也是頗有助於恐怖氣氛之造成的。我這裡把自然方面的歸之於「境」,以生物的形態歸之於「相」。小說中常有怪獸、怪鳥、怪魚、怪蟲、怪物、怪氣、怪風、怪雨、怪雲。怪霧等等出現,形態都非實況可以比擬。現在只說怪人,也就是所謂妖魔。他寫到「正派」中人,狀貌行動,都和常人相當接近;寫到「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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