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眾文學」,這是近十餘年來才有的新的名詞。致力於大眾文學的第一個條件,應該貢獻些真正大眾確能接受的文學作品出來,然後才有教育大眾的功效可以發揮。許多先生們在竭力研究這個問題,而且在試寫著這種作品,都是可敬可佩的作家。可是努力到現在,所見的功效,依然不怎麼宏大。
據說中國的文盲,為數有百分之八十之多,而這浩大數目的文盲,卻是最真正的大眾,他們根本沒有讀書看報的能力。能讀書看報而被視為大眾者,並非是最底層的人物,已是比底層上一層的人物了。所以,還珠樓主的小說,雖然擁有廣大的讀者群,若因此而就視之為大眾的作家,那是不很妥當的。當然更不能說他的作品,可以歸人大眾文藝之類。他的小說作品,主要目的,在供給讀者以趣味,不是給予讀者以教育(當然道德觀念還是有的)。如今姑且退一步說話:「一個作家或一種作品,能夠為次底層人物所歡迎,就可以算是一個通俗作家,或一種通俗作品了。」以此為標準而看,還珠樓主可算一個通俗作家之中很受歡迎的人物,而其所著《蜀山劍俠傳》,更是一部通俗作品之中讀者很廣的作品。
許多人對於還珠樓主表示憎恨,因為他以寫神怪小說為「絕技」,而神怪小說,據許多人說,是有毒的。可是還珠樓主不客氣地把《蜀山劍俠傳》一集二集依次寫下去,自有那麼許多人伸長了頭頸等他三集四集寫出來,先睹為快。這就是他的作品的力量,未嘗不是一個奇蹟,而這個奇蹟是事實。這個事實,是值得注意的,我因此在本文中寫了一章 「社會論」,略說我個人的所見。
還珠樓主以《蜀山劍俠傳》為成名作,也可以說是代表作。他的作品,十之八九歸上海正氣書局發行。據書局主人說:在每一集出版的三四天內,一萬冊之數,一搶而空。早晨開出門來,就有顧客望門而候了。那許多顧客,以擺設書報攤的小販為多,一個人要買好幾本,買去不是完全靠賣出,而是以租出為主。現在上海以「租借小說」為營業的書店報攤,幾於無不備有《蜀山劍俠傳》,讀者之多,在上海已足驚人。此書最初歸天津勵力出版社發行,因戰事關係,中間一度停止續出。到勵力上海分社探聽續出消息的人很多,外埠來信探問者遠及南洋一帶。西南地帶,聞曾有翻版偽本流行。那時出至第三十餘集。不久,上海有一個兩利出版社,向勵力出版社把該書紙型和版權同時購得,重版出書,由正氣書局發行。購買的人果然很多,而且有許多人都從第一集購起,可見他的老讀者固然不大肯忘懷他,新讀者還是在繼續產生。
二十年來,坊間新出的章回小說不能算少。作品最暢銷者,張恨水部分,以及向悄然的一部《江湖奇俠傳》而外,只有還珠樓主的各種作品了。張恨水先生的作品,材料偏於男女情愛方面的糾紛,和還珠樓主在性質上相差很遠。向悄然(不肖生)先生寫的是武俠小說,和還珠樓主的神怪武俠小說比較的相近。當年《江湖奇俠傳》風行一時,銷行甚廣,可是書局方面對於此書的宣傳也很著力。《蜀山劍俠傳》的風行有所不同,書局方面未曾有過盛大的宣傳,它是在讀者互相傳說之間,日益廣其流傳。而篇幅的浩大,在近年間即使不能說已經空前,可以與比者已很難見到了。說到多產作家,還珠樓主大概可以當得起。就我所知,書目如下:
以上十分之九歸上海正氣書局獨家出版發行,尚有其他書局已經出版各冊,以及正氣書局正在排印中,還珠樓主正在續寫中各冊,都未列入。僅就以上所列書目各冊而論,其字數的浩繁,已非比尋常,而不是普通的通俗小說家所可同語了。
在說到作品內容以前,先把還珠樓主這個「人」約略寫幾句:我和他相知甚淺,可也常有相遇的機會。卻又是他很忙,我也不很閑,談話的時間,不會很長。我真想專誠去拜訪他一次,使得我寫出來的東西,可以充實和親切一些,終因他現在是一個純粹的職業寫作家,每天非寫不可的小說槁在萬言上下,不好意思去打擾他,免得影響他的工作。
還珠樓主姓李,名壽民。原籍東川,居留華北很久。四川口音,我是略為有些覺得到的;可是在他嘴裡,卻不大聽得到。他用大江以南的口語和我講話,聽去不覺得生硬。原來他在幼年時代,曾在蘇州居留過一個相當時期。他說話的技巧不很好,並無特別可稱的地方。好像很性急,說得高興的時候,興奮之狀可掬,語調也急促如聯珠炮,恨不得十句話並在一句內說完似的。對於修飾方面,也不考究,好像表示他的性格是隨便得很的。略帶方形的一張圓臉盤,兩隻耳朵不小,頸項卻不長。闊肩膀,粗腰肢,身材比長的人短些,比短的人長些,當列入中等裡面去。肌肉比太肥的人瘦些,比不肥也不瘦的人肥些,當列入普通與肥胖之間,決不能言瘦,而且與胖為鄰了。頭髮剪得很短。穿中裝的時候為多。年齡大概在四十五這個數目的上下罷?
他出身耕讀之家,從小就隨宦在外,經過地方不少,蘇州也是其中之一。十七歲時候,父親死去。十九歲開始在北平當公務員。二十三歲入軍界。曾經跟隨胡笠僧、傅宜生做過幕僚。在這一時期內他結了婚。
武俠小說在北方素來很流行。他自己本來的意思,很想把所歷所見的山水人物,寫成「筆記」。恰巧其時天津有一家《天風報》缺少一篇長篇武俠小說,他在人家鼓動之下,就不經意地採用了《蜀山劍俠傳》作篇名,一天天寫下去。不料讀者異常歡迎,還珠樓主這個別號,就受人注意起來。因為最初並未用心寫,他曾經向我說:「前幾集寫得甚不愜意。」
日寇侵佔華北,他因子女眾多,逃不出來。日本人要他合辦刊物,他沒有答應,陷獄兩月。出獄以後,家累既重,生活十分困苦。寇敗之後,他再度到上海來,遇到正氣書局主人陸先生,相談甚歡。陸先生說:「政界軍界的事,不用去搞了,你還是住定在上海寫稿子罷,想來生活總可以維持的。」他同意了,就在上海開始寫作生活。
他當時寄寓上海老垃圾橋北挽的一個斗室中,除續寫未了各部小說外,同時應上海、香港、無錫、鎮江、北平等地的日報特約,按日寫寄長篇小說。那時候,他的家眷尚留居北平。直到三十六年冬,遷家南下,卜居蘇州,他自己也就住到蘇州去。
還珠樓主的神怪小說,設想的神奇幽怪,出乎意想之外,簡直匪夷所思。這個問題,後面有得講到,請閱「物理與玄理」一下。
現在所要說的是:小說中的人物既然是那麼多,末了各說部的篇幅又是那麼長。不要說事迹,就是那許多的人名、地名。法寶名稱已夠繁瑣,不容易弄清楚。而且若干篇作品,在一天內同時續寫,更多纏雜錯誤的可能。據我所知道,他並無備作查考的各部小說的人名等簡表,竟就隨隨便便地一篇一篇續寫下去,記憶力之強,實是驚人。再者,他一天總要做足十二小時的工作,腦力休息的機會,除睡眠以外,就很少了。一個人腦力能夠「長期抵抗」,同他一般久用不疲的,也不多見。
還珠樓主可算是個怪人,特別是他的頭腦,怪得更出奇。有了那麼奇怪的頭腦,然後可以產生像《蜀山》、《青城》那麼神怪的小說。
小說家不等於思想家,然而不能夠運用思想的,作品就成了平庸的敘述,難有吸引讀者的力量。特別是神怪小說,說穿了無非是捕風捉影之談,無中生有之境,更非運用思想不可。至於思想上屬於哪一條路線,思想的價值如何,那是因人而異的問題,不可一概而論。
還珠樓主在作品中所透露的「思想面目」十分蕪雜,差不多找不出中心點所在。說他是儒家,他卻把釋家看得至高無上;說他是道家,他卻很肯為儒家說教;說他是釋家,他卻是對於遊俠社會中人拔刀相助捨命全交的德性非常推崇;說他是陰陽家,他卻援用聲光電磁等等作用而演為書中的各種「法寶」;說他肯接受科學,他卻又是金木水火土說得光怪陸離。其蕪雜在此,其作品的具有令人眼花繚亂的魔力的原因也在此。
他曾經給我一封信,說起自己的寫作心情,他說:
這些話,不妨視作是他的寫作態度。
在《萬里孤俠》一書中,有一段議論。他說:
這些話,不妨視作是他的人生哲學。
還珠樓主最風行於時的作品,與其說是小說,不如視為神話。不過這種神話,並非古代流傳下來,而是出於他的創造罷了。
他的神怪作品,和現實世界隔離得非常遙遠,故事的基礎,不是建立在人間社會,而是建立在仙佛妖魔鬼怪鳥獸蟲魚混合而成的一個不成其為社會的世外社會上面。雖然在書中都給人格化了,而彼此之間的鬥爭(鬥爭就是故事的骨幹),在形象和性格上面,都已超脫了人間社會的羈絆。
在還珠樓主的筆下:關於自然現象者,海可煮之沸,地可掀之翻,山可役之走,人可化為獸,天可隱滅無跡,陸可沉落無形,以及其他等等;關於故事的境界者,天外還有天,地底還有地,水下還有湖沼,石心還有精舍,以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