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人蘇家橋

常常竊想,如我輩中人,倘若投放到古代,又該是怎樣的一種際遇?肯定也讀書,卻難以進仕,也沒膽量造反——那我們還剩下什麼活法呢?

援引古例,積極一點的人生有兩種:激進者去學遊俠,保守者去當幕僚。遊俠近乎要改造社會,雖也快意恩仇,然而風險成本太高;幕僚大抵是維護現實,儘管衣食無虞,卻要俯仰隨人。也就是說,不想輕生死,又想存骨氣的人,以上兩者皆非生命正途。

於是,古人又為這樣的人,在俠與僚之外,設計了第三條道路——隱。

關於隱逸的傳統,中國真是源遠流長。其中一種影響甚劇的謬論,叫做「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小隱隱於山林」。在我看來,隱於朝者謂之奸佞,隱於市者謂之逸民,隱於山林者謂之幽人。

幽人之謂,語出易經履卦——履道坦坦,幽人貞吉。孔穎達疏解為「故在幽隱之人,守正得吉」。此即謂僅僅是幽居岩戶還不能喚做隱士,還必須踐履大道、守正不阿才行。

當世江湖林泉俱為國有,隱逸的客觀條件已然無存。然則內心像幽人一樣生存於此俗世的人,其實尚未絕跡。以此衡之友儕,蘇家橋兄庶幾近之。

蘇家橋乃80級大學生,晚我兩屆,算我學弟。我們同長於山城利川,父輩是剿匪時的搭檔。因是,我們可謂世交。20世紀80年代初的民族高校,尚武之風猶存,十幾個利川來的世交子弟聚於一校,詩酒過從,自然容易成為幫派惡少。那時吾輩頑劣野蠻,出入袖刃,幾年大學生涯,記憶中不乏刀光血影。大小數戰,傷人亦自傷,於今想來,唯余慚愧。

我先畢業分回故鄉教局,兩年後這幫兄弟又都發配回來。蘇兄的去處,便在團堡鄉鎮中學。我在教局督學,經常下鄉巡視。他初去該校未久,便已成為師生談資。那時的鄉校多為木樓,卧室板壁相間,全不隔音。據老師投訴,他每夜必然的三部曲是——喝酒誦詩慟哭,酒盡後撒尿入瓶(因廁所太遠),然後半夜投擲尿瓶於屋後窗下,一聲爆響之後,左右的同事才能安歇。

他的語文課講得極好,卻不是一個盡職守則的老師。多數時候鐘聲已久尚在酣卧,學生幹部只好來敲門,他遂起身也不洗臉就趕去。到了教室,低聲問學生:我昨天講到哪裡了?偶爾宿醉未醒,便叫學生自習,自己則伏在講台上酣睡。一日,學生聽見鼾聲,抬眼卻未發現老師,上台檢視,原來蘇老師已經滑到講台下黃粱夢熟。

1983年的中秋,我帶一兄弟去看他,三人上街夜飲,竟至當街醉卧。鄉人訝異,打著火把來查看,其中一家長驚呼:蘇老師咋個睡這裡了?蘇兄仰躺揮手笑曰:沒事,諸位忙,我們歇歇再走。想起辛棄疾詞云:以手推松曰去——大抵不過這樣的意境爾爾。後來蹣跚路上,我又掉進排污溝里,幸好兩位把我撈出,輪番背回其寢室。三人皆已渾身污淖,且人亦如爛泥,便和衣擠在他床上睡去。奇特的是,我過了一月再去看他,那糊滿污泥的床單被子,竟然依舊,只是臭泥被他早已烘乾,室內則仍余穢氣如縷。

那時單身的他,臟懶亂一時無匹。團堡教育站長來局裡投訴,只好將之調往汪營中學,與我們另一兄弟方舟比鄰而居。我再去看他哥倆,發現室內滿地酒瓶。三人夜酌,他輪番打開幾個瓶子湊近嗅聞,有的蓋上放下,有的傾入碗中。詢之,原來有些盛滿夜尿,有待集中搬運出廬。醉後欲眠,發現這哥倆更絕,竟然共用一個盆子洗臉洗襠洗腳,連牙刷也只剩一把,只好合用。

1984年,我們終於給他在州府恩施,介紹了一賢惠女友。就是這位後來的妻子,當時輾轉乘車來到鄉下對相,進屋一看床單漆黑,難以下榻,順手揭開要洗。哪知揭開一層,下面另有一層同樣污臟,又揭下,再揭下,總共竟翻出五張床單,皆是雙面狼藉。他自個一邊傻樂,那年代的女人真是不俗,竟沒有因此嫌棄;反而就在那稻草墊底、終於染上陽光香味的床上訂下終身。

美國垮掉派詩人金斯堡有名句曰——我們不是我們污髒的外表,我們的心中一直盛開著一朵聖潔的向日葵。假設不是因為蘇家橋內心的品質,舌耕鄉野且容顏粗陋的他,又何能贏得青眸的眷顧?

周作人曾經形容弟子廢名,說他長得像個螳螂。我看過廢名舊照,似乎找不到那種感覺。倒是吾友蘇家橋,確確乎身形面貌,皆近似蚱蜢——我們鄉下喚做跳雞子。也就是說,手長腳長,頭顱細小,眼珠凸出。他要是取下從小就戴的眼鏡,活脫一個馮鞏的再版。按他自己的調侃則是——敝體向稱瘦削,柔如飛絮;賤齒還算鋒利,粲若編貝。身有模特之高,形同電杆之細。骨輕似燕,可秀纖掌之舞;發密如雲,曾苦肥虱之錐。

其人好讀書,尤長於舊學;初時痴迷於魏晉,故言行風度頗類於竹林人物。既有拔劍四顧的自雄,也多窮途而哭的絕望。然則哭笑歌行之內,卻是心底的悲憫和溫良恭讓。某夜深雪覆蓋寂寂小城,除夕將至,我與他醺然還家,路遇一老丐蜷縮某機關門前。他拉著我上前詢問,老丐曰當年水災,其家顆粒無存,只好年關進城行乞;言畢泣下。老翁勾起我們各自童年顛沛的記憶,頓時三人抱頭痛哭於當街;我們傾盡囊中散銀,再三拱手揖別。那是80年代初的中國,社會恍惚還殘存這樣一點古風。

就在那時,他的授課已然別具一格。當年教材,多是劉白羽魏巍楊朔文章充斥;他每講到這些,便拋開教科書大談這些課文的拙劣;然後從懷中掏出我們詩社的地下油印詩刊《剝棗》,給孩子們開講其中的佳妙。他的課堂,我稱之為「茶館式教學」,經常組織孩子們自由討論,他只負責啟發思路並偶爾參與評判。最初校長頗為憂慮,不免有些諷諫之詞;哪知年年期末會考,他的科目卻往往拔得頭籌。再後來,誰也不敢不刮目相視了。

若干年之後,我們還鄉,偶爾還能邂逅一些早已拖家帶口的讀書種子或社會閑雜。見著他則依舊尊為老師,執禮甚恭,而他則多已不記姓名了。

山中無日,我們這群狂熱於詩歌的潑皮,那些年多在昏天黑地的酒鄉書夢中,憤世嫉俗地揮霍著青春。每到周末,鄉下教書的同人都要進城燕聚;我們刻蠟版油印地下詩刊,各自談每周讀書心得,相互辯難,恍有稷下之風。夏日深夜,一輪好月照臨煙火寂寥的孤城,街肆渾無人跡。酒酣的蘇家橋提議,何不裸體上街「行散」——行散是指魏晉中人服下五石散之類藥物後,燥熱難當,必須裸身奔走以便發散藥力——於是我們也就寸紗不沾地上街漫步。幾個白花花的醉軀晃蕩在尋常巷陌,偶爾窺見的人必定驚駭地以為,土家趕屍的隊伍竟然再現於當世。

這樣行散之時,往往殘醉猶在。那時的我輩,每多促狹放誕之舉;路遇一些機關門前掛著的名稱木牌,蘇家橋與我便去憤憤摘下,兩人抬著一路狂奔,再尋一角落扔下。某次扔後他才發現,木牌上赫然大書的是「人民法院」,朗聲大笑曰:這個惹不得。於是,我們又嘿咻嘿咻地抬回去掛上。

那時我們要坐三天長途汽車,才能抵達省城。我們與山外的唯一聯繫,是讀書。如饑似渴的閱讀,使我們與漸次開放的時代保持著同步的成長。於是知道我們這個深山僻野的詩社,事實上也在呼應著山外的新文學社團運動。其時,我們也曾多麼渴望走出那群山的包圍。1984年的冬天,傳來大西北招聘人才無須檔案戶口的消息,我決定西出陽關。蘇家橋聞之,擔心我獨行有險,一去難歸,當即回家打好行裝,準備與家人不辭而別。惜乎那一次的突圍,後來竟因我家的干預而終未成行。

1988年,我終於再次畢業分到海南。回山辭別,那時他也調到了州府某中專任教。他從利川送我到恩施,過家門而不入,又陪我坐貨車到武漢。想到旅途迢遙,孤乘無趣,他遂陪我火車到湛江。還是不忍看我獨行遠引,又顛沛到海安;最後乾脆一帆渡海,萬里相送到了海口,次日才又獨自踏上漫長歸途。那時我們都是囊無餘錢的人,這樣的友道深情,不啻桃花千尺矣。

蘇家橋的孤憤同樣源自其家世。其父與家嚴同為小地主之子,同時在恩施易幟之後投身革大第一期,同屆結業分往利川,在文沙場剿匪;蘇父是區長,家嚴任書記。「文革」期間,蘇父是人民銀行行長,蘇母是食品公司幹部。就像當年的諸多家庭悲劇一樣,父親成為「走資派」被打倒批鬥下放之時,母親卻成為造反派站在了對立的一方。

政治路線的人為劃界,使得這個家庭瀕臨分裂。他的哥哥姐姐皆已下鄉,幾歲的他不得不每天面對父母彼此的唇槍舌劍和輪番被批鬥——因為「文革」的真實情況並不是造反派一直在上,造反派也並不都是打砸搶人員。多數造反派甚至可以說是當年的「右憤」,長期對社會不公的憤恨,使得他們在領袖的召喚下,站出來開始挑戰官僚體制。就算「文革」中,造反派也曾幾反幾復地被打下懲處。

母親革命去了,落魄而嗜酒的父親帶著他度日。鬱悶的父親借酒澆愁之際,竟不忘給十歲的他也斟上對酌,於是很早開始,他就已深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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