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人劉鎮西

畸人,是偉大的莊子為漢語貢獻的一個名詞。他認為這樣的人,「畸於人而侔於天」;也就是說他們在人世間孤獨無匹,卻與天道完美契合。

我每每看見這個詞,就想起故鄉的莫逆之交老劉。在這個世界,我有幸結交過萬千奇人,但是真正能當得起這個「畸人」稱名的,似乎非他莫屬。

最近的一次還鄉,我們又坐到了一起。朋友們問我——為什麼還不寫老劉?我還沒來得及回答,老劉自己便解釋——他說要等我死了才寫的,可是我偏生是個老不死的,看來諸位還得等了。

大家笑罷,我忽然內心湧出一絲歉疚和凄涼。難道我真的要到他墳前去焚稿,才能傾盡我們30年的交誼嗎?我何不趁他健在,就給他朗讀我積年的知遇和敬重呢?

是的,是朗讀而不是給他看,他早已看不見我的文字了。他圓睜的雙眼在這個世界始終像怒目金剛,可是卻早已被黑暗遮蔽。他每天在孤老院里,拿著我的書去祈求那些識字的護理員讀給他聽,聽著聽著,那枯井般的眼眶就泉涌兩行。

就是這樣的一個睜眼瞎,每天卻拒絕策杖;他獨自像明眼人一樣橫行於鬧市通衢,而且總要高唱著自己所譜的歌曲,旁若無人地行走在他的江湖生涯中。

1977年我還在利川高中讀書時,便認識了老劉。但是那時他不認識我,那時他在廣場的戲台上被反綁著示眾,然後我們這些集合去參會的學生,驚駭地看著他被宣判為「現行反革命」,被判刑8年,然後被恐怖呼嘯的刑車帶到了省城監獄。

1981年我大學畢業回到小城,浮躁孟浪地成為一個薄有姓名的詩人。一日,我和文化局長劉湘松在書店閑轉,正在翻看新到的《中國古典十大悲劇》。忽然一個戴著高度近視眼鏡的中年男人急匆匆闖來,近乎無禮地直接從我們手中奪過該書開始翻閱。他一邊看目錄,一邊嘀咕——牡丹亭怎麼也收進了悲劇?

劉湘松是儒雅富學的人,便搭腔道——這個在學界也有爭議,可算悲喜劇吧。他一聽我們的議論接近內行,立馬回眸打量問道——兩位高姓大名啊?我們眼見此人古怪,寒暄著自報家門;他突然雙手各自緊拽我倆,高聲笑道——神交已久,緣慳一面。未曾想今日邂逅,請兩位務必到寒舍小坐。

我們趕緊模擬他的古舊聲腔,回問閣下怎麼稱呼;他爽朗答曰在下劉鎮西便是。我們都記起了這個小城著名的政治犯,想到初識不便登門,便委婉客氣曰改日拜訪云云。哪知他完全不由分說,直接強拉著我們跟他進入一個歪斜的木樓。

上得樓來,他家卻柴門深鎖,我們又急忙託故說下次下次。他哪裡肯聽,直接將我們按進鄰居的椅子,說他去去便來。只聽他在院子里喊了幾聲老妻,便去敲隔壁一家的門借斧頭。我們像遇見強人打劫一般,急忙出去拉住他說,千萬別如此,我們改日一定再來。他已然利器在手,口中念念有詞曰——幸有嘉賓至,何妨破門入。手起刀落,門鎖已被他砍成兩截。就這樣,我們在他不足十平方米的暗室,杯茶訂交,成了今生頭顱相許的朋友。

老劉似乎是一個始終活在古代的人。他無論言談舉止,處處都透著古風。上面那些對話,外人以為我乃虛構明清小說的口吻,殊不知利川的百姓,但凡接近過老劉的人,皆知我所言非虛。

那時的他約略40多歲,皮膚黝黑,額上皺紋深刻如橫寫的川字。濃密的眉毛幾乎要連接在一起,下面是一副寬邊的高度近視眼鏡。他自嘲說根據古代相術,他就是天生的苦相。我看他的形貌,不需要懂麻衣柳庄,那也是絕對可以看得出的悲苦。

那時他剛剛平反提前出獄,原本沒有工作,故而也不存在補償工資一說,三年多的深牢大獄那算是白坐了。問起案由,則才知道其中的荒誕。原來他早在1958年,就因同情「右派」亂說反動言論,曾經被勞教過三年。「兩勞」人員在當時的中國,屬於「地富反壞右」之中的壞分子一角,屬於要永遠監督懲罰的對象。

但凡國家有大事,基層政權都要集中這些「五類分子」學習訓話,觀察反應。1976年的打倒「四人幫」,自然是審看這些所謂反動派的最好時機。他被叫到了城關鎮政府,問他對這一事件的看法。老劉一生耿介磊落,反問主官是要聽真話還是假話。主官一向反感其桀驁不馴,自然竊喜說要聽真話。他說——那你等我回去把後事安排一下,馬上就來回答。

老劉回家收拾一床薄被(那時坐牢是要自帶被子的),妻問他幹嗎,他說明緣由——要去鎮上講真話,肯定就會坐牢。他把妻女託付給一家朋友看顧,妻是文盲,抱著他的腿哭泣不放,哀求他不要去管什麼國家的閑事。他是那種絕不屈服和畏懼的人,還是悲風撲面地走向了衙門。

他對那些主官慷慨激昂地說——「四人幫」固然是「極左」,但華國鋒也是「極左」出身。但凡了解他在湘潭地委書記任上的作為,以及「文革」中的火箭突起,就可以斷定……

此番高論在當時自然石破天驚,很快便獲刑8年。求仁得仁,於他而言不過是換一個碗吃飯。但是歷史卻很快證明了他的預言,於是他得以提前解脫桎梏。此後,他重操舊業,靠在搪瓷碗盆上燒字養活妻女。

燒字這一手藝,在今天已然絕跡。那時各個單位學校食堂,多是使用統一的搪瓷碗盆,為了防止被人偷竊,往往便要燒上某某食堂幾個字做記號。學校畢業生或軍隊轉業者,也都喜歡發一個某某紀念的碗盆。於是,操此手藝者就能勉強求食。

燒字的工序是先用一種紅色的瓷粉礦物質,在器皿上書法,然後再用高壓煤油噴燈,像氧焊一樣把那些字融進器皿,冷卻之後就再也洗刷不掉了。但是一個單位燒過了,基本永遠不會再有需要。也因此這一手藝者,註定要在各地流浪乞食。我認識老劉的時候,他就是這樣背著一個簡單的木頭工具箱,走遍了二十幾個省的無數縣鎮。

他和那些江湖手藝人唯一的不同是,他的工具箱里永遠放著《楚辭》。那些異鄉的青燈雨夜,屈子的騷賦一直伴隨著他的自我放逐。沒有人相信這個衣衫落拓的苦命人,竟然是《楚辭》的橫流倒背者,且更是楚辭古韻和名物的民間研究者。

他的生涯便是這樣越走越遠的,賺來一點錢,路上便郵寄給妻子,自己只留下到下一站的車票。每半年左右回來一次,休息十天半月就又要上路。每次倦遊歸來,首先便要到我處小坐,談談在路上的故事,以及沿途見聞的國家走向。

他比我大二十幾歲,蕭條異代,我們卻成了山城最密切的忘年之交。那時的小城多雨而寂寥,冬天往往深雪覆蓋。他在許多個夜晚踏雪而來,在我的斗室圍爐長話;我第一次看見一個江湖老男人,讀完我的《致毛澤東》而掩面慟哭。他的青春在毛時代毀滅殆盡,內心的苦楚無人可訴,我則是他唯一信託的兄弟。

我也常去他的陋室看他,他是著名的圍棋迷,在我們那邊遠小城,那時熟稔這種玩意兒的不多幾人。因此全縣的棋賽,他也往往可以入圍前三。有次我去,看見他正和一位老師手談。他的妻子一會兒過來對他耳語——中午沒米下鍋了,要他去找人借米。他入棋正深,揮手不語。妻子眼看斷炊,又來高聲催促,希望對手封盤,下午再戰。對手尷尬起身,卻被老劉一把按住,只好接著迎戰。其妻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掀翻棋盤;老劉惱羞成怒,幾乎要動手,終也還是被我勸住。我才知道他家的日子,竟然窘迫至此。

次日,老劉來我這羞澀地借錢,他說只要五塊錢,夠他上路的車票即可。我要多給,他卻堅持不要。我只好將吃不完的糧票塞給了他,看他摸索著遠行他鄉。

老劉的妻子叫桂枝,我們沒大沒小地也就直叫老嫂子。嫂子也是那種苦相的人,沒有工作,獨自帶著一個上小學的女兒,每天依門守候著老劉的挂號信——那是他們母女賴以存活的唯一指望。

偶爾我會看見嫂子在街邊嗑瓜子,年輕的我好惡分明,想到老劉終年流浪的辛苦和謀生的艱難,便有些鬱鬱不樂,覺得她不該這樣好吃零食。

一次老劉歸來,沉重地找我訴說——想要離婚。說這個女人太不理解他了,唯一的一點讀書下棋愛好都要被剝奪。那時的我真是不諳世事,立馬就表示支持,而且說這個女人太拖累他,希望他早日解脫。

老劉似乎找到了他最在乎的動力,彷彿下定了決心一般出門而去。幾天之後,他又頹喪地來了,我以為他已經辦完手續。哪知他沉痛地對我說——我不離了。我詢之,他這才告訴我,關於他的婚姻與愛情——

老劉十幾歲就被勞教,出來之後戴著「壞分子」的帽子,自然沒有人敢嫁他。那時的他靠當泥瓦工在建築隊糊口,整個青春期完全與女人無緣。到了1975年左右,終於有媒人說合,給他介紹了現在的妻子。媒人只說是鄉下農婦,守寡帶著一個女孩,且女孩還是婆家在餵養。老劉正當年,卻又寒促逼人,如何可以挑剔對方的條件,兩人很快就結合了。

婚後未幾,妻子告訴他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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