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於末世運偏消——幺叔的故事

每個人的記憶,大抵都應該有個起點;只是因為童年往往由一些時序顛倒的片斷畫面組成,彷彿面對一幅淋漓揮灑的水墨長卷,以致連作者本身也無法辨出它的始筆了。

我的回憶逆江而上,從宜都進入清江(古稱夷水),上行八百里才能抵達它的源頭——在那裡有個小鎮,大約是古代的屯戍衛所,喚做汪營。

汪營傍河而建,幾百戶人家,多居於吊腳樓上。彩廊下的水流,在流經我童年的窗邊時,還細小得尚無名字。現在想來,它似乎就是那片土地上的一線淚痕,一道隨季節而開合的傷口。然而,正是這寂寞中消長的九曲漣漪,滋養了一方百姓人家。其中有個牟家,他們子弟的興衰榮辱,卻正好見證了20世紀中國的奇特歷史。

很長時間以來,事實上我已經淡忘了幺叔;甚至汪營小鎮那搖搖欲墜如懸崖危巢一樣的故居木屋,也只是在一些客夢中,才偶爾蕩漾出人世間最初的溫情。前幾年回鄂省,大姐感傷但平靜地對我說——幺叔去世了,在宜昌,最後是帶著微笑走的。我被大姐的話重新拉進了一段歲月,內心如潮,但言語中卻倉皇得只有期期艾艾,只是點頭表示知道了,彷彿就當是一個故人搬家的消息。

我真的對此是無動於衷的嗎?我想起1978年在大學時寫幺叔的作文,我翻看1992年在銅牆鐵壁中寫幺叔的筆記,我深知,他苦難的背影從來未曾從記憶中刪除。一個個給過我少年養分的老人,似乎都在夕陽中列隊,向一個叫著彼岸的地方出發。此岸的悲苦伴隨了他們一世,我沒有任何信心和能力,足以把他們留在塵世今生。

其實,幺叔和我家並無任何血緣關係,但我知道,在我們家人的心中,素來是視他以及他的家人為親戚的。患難歲月中的惺惺相惜,結下的一些殊勝緣分,時常是勝過許多平常親情的。

幺叔姓牟,名鴻光,是汪營牟家的少爺,行六。他是牟家彝字輩的,按他們至今不亂的譜書,他就要算是最高輩分的一代了。牟家不僅在汪營,乃至整個利川都算是大姓。其中又以幺叔他們這一支派——號稱高升堂牟家——可謂鄂西百年前真正的豪門世家。高升堂是他們祖上世代傳承的客棧貨棧的連鎖堂號,延伸在從小鎮到省城的官道上。可以想像,在清末民初的驛馬風塵中,有多少商旅行賈和英雄豪傑出入於他家的屋檐。也因此,在北洋政府時代,賄選總統曹錕才會為這個僻鄉蠻土的人家,親自題匾為——惠及閭里。

要說幺叔,無法迴避的要先介紹他的長兄——牟鴻勛。

民國年間的利川人物中,向有「三老四少」一說,牟鴻勛便是「三老」之一。他比幺叔年長許多,早在1908年便從武昌兩湖師範畢業了,並經著名革命家孫武引薦,加入了當時的反清秘密組織——共進會。辛亥革命前的預備會上,牟鴻勛被推為起義的司勛和政治籌備員。孰料10月9日革命黨人在租界檢查炸彈時不慎引爆,清軍戒嚴搜捕,將正在準備首義的牟鴻勛和彭、劉、楊等志士抓捕。審辦此案的是督練公所的總辦鐵忠,很快監斬了彭楚藩、劉復基和楊洪勝,卻把牟暫鎖於文昌門監獄備留口供(今日武昌尚有彭劉楊路,倘牟犧牲,則此路又當多牟字矣)。坊間另外的說法是,鐵忠曾為牟鴻勛的恩師,對他向來賞識,眼見清室傾危來日無多,故意筆下超生,為他留下生路。果然一日之後,首義成功,武昌光復,黨人迎牟出獄,留任咨議局謀略。

但很快北洋軍出兵討伐,南北戰爭爆發,革命形勢危急。牟鴻勛乃倡議主辦革命軍政府機關報《中華民國公報》,並親任經理。這可以說是公開以中華民國為名的第一份報紙,在政局未穩的當時,以號召革命鞏固共和為宗旨,對南北議和清廷遜位建立民國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後謀略處改稽查部,牟為八大稽查之一。黎元洪政府成立實業部,李四光為部長,牟出任副部長。袁世凱政府時代,牟為共和黨提名,當選為眾議員,並獲授勛五位。

1917年孫中山興起護法鬥爭,牟鴻勛潛回鄂西,偕一批革命前輩組建鄂西靖國軍,蔡濟民任司令,牟為副司令。直奉戰爭之後,黎元洪短暫復任民國大總統,牟鴻勛受邀出任總統府顧問,曾先後獲授文虎、嘉禾勳章。1928年,牟在多次拒絕南京政府的電邀後,病逝於武昌。

幺叔在他的長兄活躍於清末民初的政治舞台之時,還只是一個汪營小鎮的富家少爺。他的父親是國大代表,他的三哥是燕京大學的學生(下文要敘述);雖在偏遠鄉村,他少年時代在父兄的光芒下,接受的卻是中國式最古典的貴族教育。待他長成青年時,他像每一個志存高遠的兒郎一樣,要負笈出遊逃離深山的包圍。那時的出山之路遠比今日漫長而複雜,需要翻越重重蜀道走到萬縣碼頭,然後搭乘最早的小火輪奔出夔門,之後才是千里江陵那一如少年人生般開闊的大平原。

我已無法勾勒他最初的人生,約略知道的是他似乎在武昌完成了中學,之後考進了勝利班師後的南京國立師院;畢業之後留在武漢一家中學教書。

那時,濃濃的戰火已經迫近他寧靜的書齋。而他長兄的兒子——牟秉釗,其時已經從英國海軍學校畢業歸來,作為軍中的少壯將領,被任命為當時海軍最先進的艦艇——重慶號的艦長。可悲的是,就在這位年輕的艦長上岸受命之時,艦上的地下共產黨發動了兵變,直接將重慶號開到了山東。蔣介石盛怒之下,只好命令空軍迅速炸沉了這艘英國贈送的最佳戰船,以免成為解放軍的利器。

幺叔的父親其時已經去世,三哥隨國軍轉戰杳無消息,侄子遭逢兵變,被免職,之後隨敗軍撤往台灣。他在風雨飄搖和惴惴不安之中,迎來了武漢的易幟。那時,他還是一個無法洞穿未來歷史的未婚青年。

1950年鄂西開始土改,他風燭殘年的老母在汪營恐慌地給他寄出了一封信,以病危相催。純孝的他不諳時代的顏色,乞假歸來省親,沒想到卻一腳踏進了世道變遷的陷阱,再也無法走出嚴酷的深山。

可以想像,作為工商地主的牟氏祖宗,曾經在那一方擁有過怎樣的田產。他作為唯一歸來的男丁,再也無法繼承列祖的產業,卻不得不繼承先人的「罪名」。一個民國的高才生,一個少小離家的青年,在暴風驟雨的時代中,開始了「五類分子」生涯。

我大約是在三四歲左右就開始頻繁出入於幺叔家。幺叔有兩個孩子,長子叫藝華,次女叫亞華。亞華姐和我大姐同學,她們很快就在那個小鎮成了閨中密友。我則在童年,基本是被馱在大姐的背上,開始拜謁幺叔的。

土家族鄉俗,怕孩子不好養大,便要孩子對父母改換稱呼;藝華哥和亞華姐都是把親父叫幺叔,於是我們也就入鄉隨俗地一直叫到今天。

那時幺叔的所謂家,是在沿街的一個破爛且歪斜的木樓里;似乎是因為兩邊鄰居房屋的包夾,才不至於很快傾倒。而他在民國時候的宅院,成為汪營區供銷社的所在。家慈那時是供銷社的會計,於是我家也在他的故居里,分得了一間住房。我至今仍然記得那巨大的樑柱和後院迴廊等建構,足以顯示出舊主人昔年的輝煌歲月。

幺叔在當時已經變成了一個皮匠,在他的歪斜樓下,擺一個門板,依靠為鄉人修鞋補胎甚至維修手電筒鋼筆之類,勉強維持著一家四口的生計。幺娘是先天風濕,腿腳萎縮行動不便,只能聊助家務。即便如此困頓,我記憶中的幺叔,仍舊和其他的匠人有別。他常常穿著一件小鎮少有的四個兜的中山裝,雖然布料已經洗薄泛白,綴滿了補丁,但永遠是乾乾淨淨,且在左上兜里,插著一支派克鋼筆——這件衣服和這支筆,也許是他作為民國文化人的唯一標記了。包括他花白的頭髮,也仍舊保持了一種向後梳倒的髮型。就是這樣一些零星的殘留習慣,還能暗示著他曾經的王孫貴胄的身份。

我們姊弟之所以喜歡去看幺叔,是因為他狹窄的家裡,竟然還私藏了許多民國年間的電影畫報和其他書籍。在我們饑渴的童年,聽他對一群完全隔世的孩子,指著一些舊日明星,講述一些匪夷所思的電影故事;彷彿一個白頭宮女,在回憶天寶繁華——那就是我們開啟童蒙的精神大餐了。

幺叔是我見過的少有的溫和男人,也許是那時的身份,決定了他必須對所有的人事都謹小慎微。但是他的溫和不是那種點頭哈腰式的謙卑,他永遠不卑不亢地微笑著面對他的一切厄運,既不對孩子們使氣光火,更不會和那些客戶吵架扯皮。鄉人們修好了一件破爛的物什,總是願給幾文就是幾文。現在想來,他是見過大錢和大世面的人,即便失路潦倒了,身上依舊秉承著一種貴氣;哪怕銅駝荊棘,也無法磨去那些曾經的教養。

在那一刻,藝華哥亞華姐和我的大姐,都因家庭成分的問題而相繼失學。

之後未久,為了備戰備荒,所有還擁有城鎮戶口的「五類分子」家庭,要被驅趕下鄉務農。在小鎮還能憑藉無師自通的手藝,勉強購買口糧養家的幺叔,又不得不面對新的厄運了。

幺叔一家究竟是何時搬遷,最終又落戶於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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