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織後的命運——大伯的革命與愛情

任何一種語言,大約總有一些辭彙會讓我們感到沉重。這是只能神通而難以言喻的某種感覺——這樣一些語詞彷彿與生俱來地具有特別的質量,一如隕石般破空砸下,讓多數被擊中的心靈感到一陣戰慄,甚而蕩漾起如許莫名的痛楚。比如此際,當我擬出這樣一個標題時,我忽然張口結舌手足無措——我在大伯已然成灰的18年之後,依舊如故地感到失語的疼痛,感到我被這樣一些詞語壓迫得艱於呼吸,甚至流不出眼淚。

我似乎看見大伯躺在四塊黑鐵般的詞語之間——一頭是命運和革命這兩個古典辭彙,一頭是組織和愛情這兩個現代辭彙,它們的冰冷凝重更加顯出大伯蜷曲一生的微弱。我又恍惚回到二十幾年前的冬夜,那是在珞珈山下武大的一個簡陋平房中,大伯幾乎百聽不厭地再次在昏昏燈火下按響貝多芬的磁帶。他指著「咚咚咚凍」轟鳴的四個音符對我說——你聽,這就是命運之神在敲門。

那時年輕的我,還不諳命運的顏色,以為只要插緊鎖鑰就可以阻擋無常的腳步。以後在熟知大伯的往事之後,尤其在身經自己的坎壈之後,我方才明白,冥冥中似乎真有某個神秘的力量,在暗中編織著個體生命的運數。人在這樣的社會中,如同等待植入軟體的機器,終有一些莫測的編程員,在隨心所欲地決定你的命途去向。你甚至會在一些失夢之夜,隱約聽見那些黑暗中的獰笑。

我喚做大伯的這個人名叫張志超,實際是姑婆家的長子。姑婆是我外婆的干姐姐,她們情同手足,於是兩家從民國至今,一直保持著珍貴的情義。大伯的祖父在20世紀初,是湖北漢川縣田二河鎮著名的剪紙藝人。祖父帶著兒子(大伯的父親)在世紀初年,一路剪紙剪到了聖彼得堡。據說他們父子神奇的手藝,在沙皇時代的俄羅斯城鄉,曾經賺到過許多金盧布。後來十月革命爆發,俄羅斯陷入戰亂,父子避禍返國的途中,在烏蘇里江翻船,行李和錢幣皆付諸東流,他們僅得生還。

大伯的父親名曰張懷寬,在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鄉村,可謂最先沐浴過歐風俄雨的前衛青年。他在俄鄉的漫遊旅程中,竟然無師自通地瞟學了西醫知識,回到田二河鎮之後,開辦了漢川縣的第一個西醫診所。也許由於他曾躬逢布爾什維克的革命,不免也懷抱著一些激進的社會理想,當董必武在湖北發展中共組織時,他成了最早的一批黨員。他一直以醫生的身份從事著中共的地下情報、交通和武器醫藥供應工作,鄂省的黃麻蘇區和洪湖蘇區,乃至抗戰時期的新四軍,都曾經從他這兒得到過許多的幫助。最後終於因為叛徒出賣,他被民國政府定罪處決於1940年。湖北省人民政府於1951年頒發烈士證給予認定。

大伯出生於1919年9月。身為當時罕有的西醫之家的長子,他自然從童年開始,就接受的是當年最新式的教育。幾乎在中國鄉村多還不知體育和西洋音樂的時候,他已經率先踢足球和學習小提琴了。更重要的是,他不僅潛移默化地受著各種新思想的影響,還時常參與其父向「匪區」運送物質的冒險行動——雖然其父並未明告自己的身份和使命。

大約是在1935年,16歲的大伯考進了湖北省立高中。頭角崢嶸的他買舟東下,沿著漢水的古老航道,一襲青衫飄到了省城武昌——他那時似乎意識到自己的人生終於起航,甚至幻想著此後雲帆直掛,橫濟海滄。然而那個年代的中國,民國政府還只是半壁苟安,東三省早已淪陷,軍閥割據、席捲著大地,而更大的災難即將到來。對於他這樣一個先天中就蘊涵著左翼血液的青年,則此後的命運也必將捲入這個災難頻仍的國運之中。

從殘留下來的舊照來看,大伯當時確實還算一個風流倜儻的新式青年。他不僅成績優異,相貌清奇,還會鋼琴提琴,甚至西洋繪畫,傳說還有一個不錯的歌喉。這些特質使他很容易就在省高的同學中出類拔萃,很快就成為學生社團的領袖人物。

那時,大革命失敗未久,在武漢曾經鋒頭很健的共產黨慘遭蔣介石清洗,無數理想青年血沃中原。然而已經播下的星星火種,又很快在天賦激情的愛國學生之中暗自蔓延。1936年2月,地下黨學長陳約珥、王曦和黃成美等人,邀約大伯等進步學生,秘密成立了一個讀書會,開始在學生中傳播共產主義。今天的湖北省黨史,確認這是大革命之後武漢的第一個黨支部領導的秘密組織,史稱「都府堤18號讀書會」。

當年的這種讀書會,不僅是在一起傳閱禁書交流革命思想,他們還在假期被秘密分配到鄉下去宣傳鼓動,發動農民,啟蒙新知,鼓吹民主自由,反對獨裁專制。因而很快就被鄉下的保甲組織揭發,國民黨警備司令部迅速抄查了這個窩點,並逮捕了所有骨幹,大伯自然也身在其中。因為所有的人皆未承認共產黨背景,警局也沒把這些動亂孩子視為真正的敵人,於是關押一月後,全部交保釋放,而且都還保留了學籍。

著名作家馬識途的長篇小說《清江壯歌》的主人公賀國威,真名叫做何功偉,是當時湖北省學生地下黨的領袖。他在1936年6月領導成立了湖北省第一屆秘密學聯,大伯是省高的代表。學聯以反對蔣桂戰爭為名,發動了全省各校的「反內戰救國運動」,組織了聲勢浩大的罷課示威遊行,大伯是聯絡鄉村師範的負責人。但運動很快被彈壓,秘密學聯也遭到破壞,何功偉潛逃上海。但是同年9月,李銳(20世紀50年代成為毛澤東秘書,80年代成為中組部部長,當時名曰李厚生)、密加凡(50年代恩施宣傳部部長,80年代湖北省社科院院長)、孫士祥(70年代一機部的領導)又組織了湖北省第二屆秘密學聯,任務是團結教育進步青年,準備迎接革命高潮的到來。大伯作為省高的學生會主席,自然又躬逢其盛,成為其中的主力。

1936年年底,這一夥狂飆青年又成立了左翼進步青年組織——民族解放先鋒隊,史稱「民先」。他們堅持在國民黨設置的學生集中軍事訓練營中,與右翼的復興社、藍衣社作鬥爭。等到1937年「七七事變」,抗日戰爭正式爆發,「民先」解散,由中共正式領導成立了青年救國團,史稱「青救」。大伯參與了湖北「青救」的組建工作,並擔任武昌區團主委、宣傳委員。這兩個左翼社團,迄今仍被官方視為當時中共的重要外圍組織。

1938年2月,大伯經學長陳約珥介紹,在許雲家宣誓,正式成為中共黨員。許雲是何功偉的妻子,擔任了監誓人(建國後她成為中國婦聯的領導)。從此他作為魏澤同黨小組的一員,開始了他的地下秘密工作,並在錢瑛大姐領導的中共長江局青年黨員訓練班學習。

按影視劇的老話說——19歲的大伯終於找到了組織。他內心充滿激動,因為在那樣一個大時代,多數如他一樣的所謂有志青年,都怨恨政府獨裁,哀嘆民生多艱,渴望以天下為己任,企圖憑藉組織的力量來推翻專制,改造社會,挽救中國。中共提出的「團結抗戰,愛國救亡」的口號,頓時迎合了自命有責天下的眾多男女青年的心靈。

大伯其實早就明白他的父親也在從事著相同的事業。當他正式履新成為黨員之後,他曾經回到故鄉,滿懷欣喜地向其父報告——他也是地下黨了。50年之後,他感慨地對我說——他萬萬沒有想到,他的父親聽罷不僅沒有驚喜和鼓勵,而是狠狠地將他臭罵一頓。其父對他吼道:這種砍腦袋的事兒,有我一個已經是沒法,你還摻和進來找死啊。

經歷了半個世紀的風雨之後,大伯沉痛地說——我現在才明白,父親這樣的指責,並非完全是出於父愛,他應該還有許多切膚之痛,只是無法言說而已。

「西安事變」在今天看來,不僅是抗日的一個轉折點,準確地說,是中國現代史的一個巨大轉折。也是在那之後,國共合作在武漢掀起了一個小高潮——國民革命軍政治部第三廳在武漢成立,而當時影響最巨的共產黨領導的青年組織「青救」,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得以迅猛發展。

「青救」是由京滬等地的流亡大學生結合武漢的學生為主籌建的。此前活躍在武漢的左翼學生領袖——大伯和他學聯的老戰友李銳、魏澤同、孫士祥、陳約珥、密加凡等,皆順理成章地成為這個組織的發起人和骨幹。武昌區團是直屬總團的二級組織,在這個分部負責的還有一個省高的學弟叫胡寶壽——此君後來和李銳等皆去了延安,改名為胡克實,是20世紀50年代團中央的書記處書記。在他們這個團體中活躍,以後成了名人的還有朱久思(80年代華中理工大學校長、教育家)、嚴良堃(中央樂團著名指揮家)等大批人物。

還有一個影響大伯一生命運的重要人物,也在這一時刻登場了——他就是王世槐。王世槐是貴州籍北京學生,參加過「12.9」學運,這時也流亡到了武漢,並成為「青救」機關刊物《新青年》的主編。大伯和他,當時僅在一些會議偶爾謀面,彼此是否地下黨身份,由於各屬於不同系統,互相併不清晰。他在那之後一直到21世紀時的登遐,都使用的化名,叫羅某——這個名字建國後幾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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