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塵世中的輓歌

章詒和

2008年的年初,我和一個從事出版業的朋友相約在建國門友誼商店裡的星巴克咖啡店碰面。寒暄幾句,朋友說:「愚姐,建議你看看野夫的散文,看幾篇就行,你肯定喜歡。」

我們各自喝完飲料,聊了幾句,隨即分手。

翌日下午,我打去電話,說:「你推薦的文章,讓我一夜無睡,讓我痛哭流涕……我要認識那個叫野夫的人。」

五月中旬,四川發生大地震。下旬,我在北京見到了野夫。他個子中等,歲數中年,相貌中平,舉止介乎文人、工人之間。不顧在座的其他朋友,我一把將他拉到自己身邊,高聲道:「我是你的粉絲!」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見茶几上擺放著四川受災的圖片,我問:「你去四川抗震救災了?」

答:「是的。我這次到北京是為募集救災款。」

原來這年春天,野夫去四川德陽市羅江縣的農村搞社會調查,恰遇地震。他見損失慘重,決定留下來參與救災。圖片是他拍的,圖片上的文字是他寫的。從幾句簡單的介紹里,我知道了他的辛苦和能力、仁慈與悲憫。野夫不同於我,他不僅是寫者,還是行者。

果然,他主持了一個幾百人的演講會,介紹災區的真實境況。之後,他為羅江募集了近二百萬元現金,成立了一個羅江縣精神重建基金會。再後來,組織災區農民開展精神重建活動,搞基層民主建設實驗。野夫還培訓當地農民自編、自演、自導電視短劇。片子完成,拿到縣電視台播出,百姓們高興;拿到外面,即在國際傳媒大會(2008年杭州)上獲得抗震救災紀實片一等獎。最近,他告訴我:自己之所以去農村深入調研,做些實際工作,是準備寫一部書《大地生民——中國基層政權運作現狀的觀察與憂思》。他說,這是一部社會學意義上的田野調查報告,而非報告文學之類的玩意兒。野夫不同於我,他不僅是行者,他還是思想者。能做他的粉絲,我很得意。

野夫,土家人,重感情,硬漢子。九個字的概括,註定其人生艱辛且曲折。十六歲年紀,給女同學寫情書被告發,天天檢查,學校罰站,父母責打,野夫以死相拼。自殺未遂,醒來後寫下血書:不考上武大此生誓不為人。他是鄂西土生土長,視武漢大學為教育聖地。1986年,因「地下寫作」的名分,令武大中文系系主任青眼相加。大學畢業後,野夫來到海南省海口市公安局政治處工作,本可以科員、科長、副處地拾階而上,過著好日子。但人生拐點發生在1989年。1990年他脫下警服穿上了囚衣,被判處六年徒刑。服刑期間,父親患癌症去世;出獄之後,母親投江自殺。1996年正月,野夫獨自來到北京。

現在已無人為重大的歷史挫折而焦憂,眼下最揪心的事是掙錢、買房、就業、就醫、留學。這能怪誰呢?我是很悲觀的!所幸在悲觀中我認識了野夫,所幸還有像野夫這樣的人,在社會底層默默做事,苦苦尋覓。他這樣的人也許象徵著未來,寄託著希望。

今天,當我們的文人藝術家都爭做「聖潔天使」的時候,野夫的文字卻來扮演魔鬼,發出凌厲的聲和另類的光。這是當今塵世中的輓歌。我不覺得他是在寫作,他在跟我說話,也是獨自沉吟。筆下那些砍斷骨頭連著筋的血親,是怎樣被一節一寸地攪碎榨乾;那些美妙溫軟的情感,是怎樣被一陣一陣的風雨沖光刮凈——我讀到的是他的心,看到的是他的淚。那獨立之姿,清正之氣,令我心生莊嚴。

如果說詩歌是面對天空的話,那麼散文就是面對大地了。野夫的作品正是由哭泣的大地孕育出來的。微風漾水,淡靄凄林,有著很豐富的人生意味。他的寫法,很傳統。我說的傳統是指他的胸襟、意緒、文思以及相對應的句式、布局和節奏。每一篇,都像塊狀物那般結實。情感濃烈,但有控制。文字樸素,又帶著優雅。對人的描寫採用線性白描法,對事物的思考也是東方式的,圍繞著主脈一路探究、追述下去。作品是簡單里有複雜;文字是平實中有華采。中國文學傳統深厚,而非落後。能繼承下來,真是要下些工夫的!

我以為:作品達到什麼檔次,就要看作者心靈是個啥檔次了。因為心靈就在文字的後面!野夫的心靈就在文字的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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