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那裡,您不是在自己的地方,親愛的 八

我看著一扇對面的窗戶。傍晚時分,燈亮了。一個男人走進房間。低頭在房裡踱步;不時把手伸進頭髮里。突然,他發覺房間亮著燈,別人可以看見他。他用突然的動作,拉上窗帘。然而他並不是正在做偽鈔票;他所要隱藏的除去他自己沒有任何別的什麼,他在房裡走路的姿式,他的不修邊幅的衣著,他的捋頭髮的姿式。他的舒適取決於他不被人看見的自由。

害羞是現代時代的一個關鍵—定義。這個個人主義時代今天正以不被人察覺的方式遠離我們;害羞,為保護私生活的表皮反射;為了在一個窗戶上有一幅窗帘;為了強調寫給A的信不讓B看到。向成年過渡的一種基本情況,與家長的第一次衝突,是要求有一個抽屜保存自己的信和筆記本,要求有一個帶鑰匙的抽屜,通過羞怯的反抗,人們進入成年。

古老的革命的烏托邦,法西斯的或共產主義的:沒有秘密的生活,其中公共生活與私生活混為一體。普洛東珍愛的超現實主義夢想:玻璃房子,沒有窗帘的房子,人們在眾人眼皮底下生活。啊!透明的美!這一夢想唯一的成功實現:一個完全由警察控制的社會。

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我講到了這些:普羅扎卡(JANPROCHAZKA),布拉格之春的重要人物,在1968年俄國入侵之後,變成一個受高度監視的人。他那時經常與另一個知名反對派雪尼(VACLAVY)教授往來,喜歡和他喝酒聊天。他們所有的談話都被秘密錄音,我懷疑兩個朋友知道此事但毫不在乎。可是有一天,在1970年或是1971年,警察想破壞普羅扎卡的名聲,把這些談話用連播形式在電台上披露。從警察方面這是一個大膽的前所未有的舉動。而且事實令人吃驚:它差一點兒成功;一下子,普羅扎卡已經名聲敗壞:因為,在知己之間,人們什麼都說,說朋友壞話,說粗話,不正經,開低級玩笑,重複,用極端的東西震驚對方來開心,表露公開場合不能承認的異端思想,等等。當然,我們都有像普羅扎卡一樣的行為,和知己在一起時,我們詆毀我們的朋友,說粗話;在私下與在公共場合表現不同是每一個人的最明顯不過的經驗,正是在這一經驗上建立著個人的生活;奇怪的是,這種顯而易見卻仍然好像不被意識、不被承認,不斷地被對玻璃房子的抒情夢遮住,它很少作為一種應該被捍衛的價值而被理解。所以人們只是逐漸地(因而以更大的憤怒)意識到真正令人髮指的並不是普羅扎卡放肆的話,而是對他的生活的強姦;他們意識到(彷彿是受到震驚)私生活與公共生活是本質上不同的兩個世界,尊重這一不同是人作為自由人生活的必不可少的條件;分離這兩個世界的帷幕不可觸摸,摘去帷幕的人是罪犯。由於摘帷幕者服務於一個被憎恨的制度,這些人便一致被視為尤其令人鄙視的罪犯。

從這個布滿麥克風的捷克斯洛伐克到了法國,我在一本雜誌的頭版看到了布萊爾(JACQUESBREL) 的一幅大照片,那時他的癌症已經惡化,在治病的醫院門口他受到攝影記者的追逐,他用手遮住自己的臉。突然間,我感到碰見了同樣的惡,使我逃離自己國家的正是這個惡,普羅扎卡的談話用廣播發表與一個即將死去的歌手遮掩自己的面孔,這在我看來屬於同一世界;我想,透露他人的隱私,一旦成為習慣與規則,便使我們進入了一個時代,它的最大的賭注∶個人或脫生或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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