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那裡,您不是在自己的地方,親愛的 一

將近生命終結時,斯特拉文斯基決定把他的全部作品集合到一部大型的唱片集出版,由他親自演奏,作為鋼琴演奏者或指揮,以便使一部被准許的他的全部音樂的音響版能夠存在。他想自己來擔任演奏,這便經常引起一種憤怒的反應:恩斯特·安塞邁特在1961年出版的書里曾用何等的瘋狂來諷刺他:在斯特拉文斯基指揮樂隊時,他是「這樣慌亂,把譜架緊壓著指揮站台,生怕摔下來,眼睛一刻也不敢離開其實他已爛熟於心的樂譜,而且還數著時間!」他「逐字逐句地奴隸式地」演奏他的音樂,「演奏的快樂他一點兒也沒有」。

為什麼這般嘲笑?

我打開了斯特拉文斯基的書信:與安塞邁特的書信往來開始於1914年;斯氏146封信;我親愛的安塞邁特,我親愛的,我親愛的朋友,親愛的,我親愛的恩斯特,沒有一點緊張的陰影,之後,像是一陣雷鳴:

「巴黎,一九三七年十月十四日:

「匆匆寫就,我親愛的,

「沒有任何理由要在音樂會的《紙牌遊戲》(JEUDE CARTES)中做這些刪節……這種類型的段落是舞蹈的套曲,其形式是極嚴格的交響樂,並不須對公眾做任何解釋,因為他們在裡面找不到任何描寫性的說明舞台情節的因素會阻止後面段落的交響樂演進。

「如果您腦子裡有這個奇怪的要我在其中刪節的想法,是因為組成《紙牌遊戲》的各段的連續在您個人看來有些使人厭煩,對此我實在沒有辦法。但是,尤其使我驚訝的,是您儘力說服我,讓我在其中做刪節,而我剛剛在維也納指揮了這一作品,並且告訴了您公眾以何等的興奮歡迎它。或者您忘記了我所給您講的,或者您對於我的觀察和我的批評感毫不介意。另一方面,我的確不相信您的公眾不如維也納的公眾那麼聰明。

「想一想竟是您向我建議刪減我的作品,這完全有可能使它變形,您說這樣是為了讓公眾更好地理解,——而您在演奏一個從成功和理解的角度來看與《管樂器交響樂》(SYMAPHONIED''INSTRUMENTSAVENT)冒有同樣風險的作品時卻從未對這一公眾感到害怕!

「因此我不能讓您在《紙牌遊戲》中做刪減:我相信最好是,與其違心地去演奏,不如乾脆不演奏。

「我沒有別的要說了,就此加上句號。」

10月15日,安塞邁特回信:

「我只是想問您是否原諒我在從45的第二節拍直到58的第二節拍進行中做一個小小的刪節。」

斯特拉文斯基10月19日作出反應:「……我遺憾,但是我不能同意您在《紙牌遊戲》中作任何刪節。

「您向我要求的荒的謬的刪節使我的小小的進行曲殘缺,這個小進行曲在作品的整體上有它的形式和它的建築意義(您所主張捍衛的建築意義)。您切斷我的進行曲唯一的理由是因為它的中間部分和它的展開沒有其他部分讓您那樣喜歡。在我看來這不是一個足夠的理由,我要跟您說:『您不是在自己那裡,我親愛的』,我從未對您說過:『瞧,您有我的樂譜,您怎麼高興就可以把它怎麼樣。』

「我再向您說一遍:要麼《紙牌遊戲》是怎樣您就怎麼演奏,要麼就乾脆不演奏。

「您好像沒有明白我十月十四號的信在這一點上十分斷然。」

之後,他們只是交換了若干封信,簡短,冰冷。1961年,安塞邁特在瑞士出版一本厚厚的音樂學的著作,其中很長的一章是攻擊斯特拉文斯基音樂的無敏感性(和他作為樂隊指揮的無能)。只是到了1966年(他們爭吵29年後)人們才讀到了斯特拉文斯基對安塞邁特一封求和的信所作的簡短回答:「我親愛的安塞邁特:

「您的信感動了我。我們兩人都上了年紀,該想到我們的日子的終結;而我並不願意帶著敵意的艱難份量去結束這些日子。」

一種典型境況下典型的說法:互相背叛的朋友經常是這樣,在他們生命的末年,冷冷地,勾銷他們的敵對,並不因此而重新成為朋友。

這使友誼破裂的爭吵的關鍵很明確:斯特拉文斯基的版權,所謂道德上的版權;作曲家的憤怒,他不能忍受別人動他的作品;另一方面,一位演奏者的氣惱,他不能容忍作曲家的驕傲,試圖給他的權力划出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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