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道路在霧中 道路在霧中

穆齊爾的同時代人欣賞穆齊爾的才智勝過他的書;按照他們的看法,穆齊爾本應當寫些文論,而不是小說。為了駁倒這種觀點,只消一個反面的證明:閱讀穆齊爾的文論:它們是多麼沉重,讓人厭煩和缺乏魅力!因為穆齊爾僅僅在他的小說里是個偉大的思想家。他的思想需要具體人物的具體境況來滋養;總之,這是一種小說式的思想,而非哲學思想。菲爾丁(FIELDING)的《湯姆·瓊斯》(TOM JONES)全書十八章的每一章里的第一節都是一篇短的文論。第一位法文譯者,在十八世紀,以它們不符合法國人口味為由,乾脆把它們全部刪去。屠格涅夫責怪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中論述哲學的文論段落。托爾斯泰開始自己也懷疑起來,在建議的壓力之下,在小說第三版時取消了這些段落。幸好不久以後,他又把它們重新放了進去。

有一種小說式的思索,就好像有小說式的對話和情節。在《戰爭與和平》中的長段的思索在小說之外,比如說在一份科學雜誌里,是不能設想的。當然,由於語言的關係,它充滿故作天真的比較和比喻。但是,尤其是托爾斯泰在談歷史的時候,不會像一位歷史家所要做的那樣,對於有關諸事件的確切描述,它們對於社會、政治、文化生活帶來的後果,這個人或那個人所起作用的評價等等感興趣;他關心的是作為人類存在的新範疇的歷史。

十九世紀初,在《戰爭與和平》中所講述的那些拿破崙戰爭中,歷史成為每一個人的具體經驗;這些戰爭,以它的打擊,使每一個歐洲人懂得他周圍的世界遭受著一個永遠的變化,這個變化會涉入到他本人的生活,將他的生活改變,把它置於動蕩之中。在十九世紀以前,戰爭、反抗,像是自然災害、瘟疫或一場地震一樣被人感受。人們在歷史的事件中既看不到一種統一性,也看不到一種持續性,並且想不到它會轉變他們的進程。狄德羅的宿命論者雅克加入了一個軍團,後來在一場戰役中受了重傷;他的整個生命都因此而打上烙印,他跛了腿,一直到生命的結束。但是那戰役是什麼?小說沒有說。何必要說呢?所有的戰爭都一樣。在十七世紀的眾小說中,歷史的時刻只是被大致地確定。只是隨著十九世紀的開始,隨著司各特和巴爾扎克,所有的戰爭才不再是一樣的,小說的人物才生活在一個有具體日期的時間裡。

托爾斯泰50年後回到拿破崙的戰爭,在他那裡,對歷史的新見解不僅僅記錄在越來越能夠抓住(在對話中和通過描寫)所述事件的歷史特點的小說結構中;使他首先感興趣的,是人與歷史的關係(駕馭它或逃避它,面對它而保持自由,或相反),他直接地涉及這個問題,把它作為他的小說的主題,對這一主題他使用一切手段,包括小說式的思索,加以研究。

托爾斯泰對於歷史是由大人物的意志與理性而形成的思想進行論戰。在他看來,歷史自己形成,服從它自己的規律,但這些規律對於人仍是模糊不清的。大人物「是歷史的無意識的工具,他們實現一個事業,其意義卻不為他們所知。」更後面:「上帝迫使他們每個人在追逐他們的個人目標的同時,參與為一個唯一的、偉大的結果的合作,他們當中每一個,拿破崙也好,亞歷山大也好,或者哪怕某一個角色,對這一結果都絲毫不知。」還有:「人有意識地為自己而生活,但卻無意識地追逐整個人類的歷史目標。」由此而得出這個重大結論:「歷史,也可以說是人類無意識的、普遍的、隨大流的生活……」(我自己強調了關鍵—提法)。

從這種對歷史的觀念出發,托爾斯泰畫出了他的人物運動其中的形而上空間。他們既不了解歷史的意義,也不知道它未來的進程,甚至不知道他們自己的行動(通過它們,他們無意識參與那些其「意義脫離他們自己」的事件)的客觀意義,他們在自己的生活中前行猶如人在霧中前行。我說霧,而不是黑暗。在黑暗中,人們什麼也看不見,人們是盲目的,人們受到制約,人們不自由。在霧中,人是自由的,但這是在霧中的人的自由:他看得見自己面前五十米遠,他能清楚認出他的對話者的輪廓,他能非常喜愛道路兩旁樹木的美,甚至觀察附近所發生的一切並作出反應。

人是在霧中前行的人。但是當他向後望去,判斷過去的人們的時候,他看不見道路上任何霧。他的現在,曾是那些人的未來,他們的道路在他看來完全明朗,它的全部範圍清晰可見。朝後看,人看見道路,看見人們向前行走,看見他們的錯誤,但是霧已不在那裡。然而,所有的人們,海德格爾,馬雅可夫斯基,阿拉貢,龐德,高爾基,戈特弗里德·本,聖約翰·貝爾斯,喬諾,他們過去都走在霧中,人們可以自問:誰是最盲目的?馬雅可夫斯基?他在寫關於列寧的詩的時候並不知道列寧主義將走向何處。或是我們?我們以幾十年後的回首來評判他,我們並沒有看見包圍他的霧。

馬雅可夫斯基的盲目屬於人的永恆的狀況。

看不見馬雅可夫斯基道路上的霧,就是忘記了什麼是人,忘記了我們自己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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