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道路在霧中 法庭與審判

關於存在的哲學家喜歡給日常語言的詞注入一種哲學的意義,我很難說出焦慮(ANGOISSE)和饒舌(BAVARDAGE)這些詞而不想到海德的格爾(HEIDEGGER)所賦予他們的意義。小說家在這一點走到了哲學家的前面。在審視他們的人物時,他們製造了自己的辭彙,經常是用一些具有一種觀念並超越了字典所確定的意義的關鍵詞。所以小克雷畢雍(CREBILLONFILS) 使用時刻一詞作為放縱遊戲(一個女人可能被引誘的短暫時機)的觀念一詞,並把它遺留給他的時代和其他的作家。所以陀斯妥耶夫斯基講侮辱,司湯達講虛榮。卡夫卡則靠他的《審判》至少遺留給我們對於理解現代世界已成為不可或缺的兩個觀念一詞:法庭與審判。他把它們遺留給我們:這意味著,他把它們供我們支配,使我們能使用它們,根據我們自身的經驗思索它們,再思索它們。

法庭;這裡指的不是用以懲罰那些逾越了國家法律的罪犯的司法機構;被卡夫卡賦予了意義的法庭是一種力量,它進行判決;它之所以判決是因為它是力量;是它的力量而不是任何別的什麼將它的合法性給予了法庭;K看見兩個闖入者進來他的房間,從第一刻起,他就承認了這一力量並且屈服。

法庭發起的審判總是絕對的;這就是說:它所涉及的不是一件孤立的行為,一個確指的罪行(偷竊、走私、強姦),而是被告者人格的全部:K在他整個一生「最為隱私的事件」中尋找他的錯誤;別祖柯夫在我們的世紀也會同時由於對拿破崙的愛和恨而被指控。同時還有他的酗酒,唯其絕對,審判才既涉及公共生活也涉及私生活:布洛德將K判處死刑因為他在女人那裡只看見「最為低下的性」;我回憶起1951年布拉格的那些政治審判;人們散發了印刷冊數巨大的被告者生平:那時我是第一次讀一篇色情文章;一次狂歡節的敘述,期間一個女被告的身體上塗滿了巧克力(正當經濟匱乏時期!),被其他的,後來被絞死的被告舔著;在共產主義意識形態逐漸消退之際,對卡爾·馬克思的審判(今天這一審判隨著在俄羅斯和其他地方將他的肖像拆除而達到頂點)從對他的私生活的攻擊開始(我所讀的第一本反對馬克思的書是關於馬克思與他的保姆的性關係的敘述);在《玩笑》中,一個由三名大學生組成的法庭對盧德維克寫給他的女朋友的信中的一句話進行審判;盧德維克稱他寫這句話是匆匆忙忙沒有思考,以此來為自己辯解,別人回答他:「這樣我們至少知道你心裡隱藏的是什麼」;因為所有被告的說話、低語、思想,所有他隱藏在自己內心的都要交給法庭支配。

審判之所以絕對,還在於它並不是處在被告人的生活限度之內;如果你在審判中輸了,叔父對K說,「你將被拋棄在社會之外,所有親屬也得和你一起」;一個猶太人的罪過包含所有時代猶太人的罪過,共產主義關於階級根源的影響之說教,把被告父母親和祖父母的錯誤也都包括在被告的錯誤中;在對歐洲的殖民罪行的審判中,薩特沒有指控殖民者,而是歐洲,整個歐洲,所有時代的歐洲;因為「殖民者在我們每個人身上」,因為「一個人,在我們這裡,就是一個同謀,既然我們都從殖民剝削中得到了好處」。審判的精神不承認任何可經時效性;遙遠的過去與一個今天的事件同樣是活生生的;即使死去,你也逃不掉:在墓地有暗探。

審判的記憶其大無比:但這是一個完全特別的記憶,可以確定為「對所有不是罪過的忘記」。所以審判把被告的生平縮減為犯罪錄:維克多·法利亞斯(VICTORFARIAS,其著作《海德格爾與納粹主義》是一部罪犯錄的經典樣本)在哲學家早期青年時代中便找到了他的納粹主義根源,而對於他的天才的根源所在卻不屑一顧;共產主義的法庭,為了懲罰被告的意識形態偏向,把它的全部著作列為危險品(所以在所有共產主義國家,盧卡奇,薩特,比如說,甚至他們的親共文章,也都被禁止);「為什麼我們的街道用畢加索、阿拉貢、艾呂雅、薩特這些名字?」

在1991年的後—共產主義的陶醉中,一份巴黎報紙給自己提出這樣的問題;人們很想回答說:為了他們的作品的價值!但是在他對歐洲的審判中,薩特已經很清楚地說了價值所代表的是什麼:「我們珍貴的價值失去了它們的翅膀;從近處瞧它們,沒有一個上面不沾有血跡」;被玷污的價值不再是價值;審判的精神是將一切縮減到道德之中;這是對於工作、藝術、作品的一切抱著絕對的虛無主義。

K在闖入者前來逮捕他之前,看見對面房子里一對老年夫婦「帶著完全不尋常的好奇」瞧著他;所以從一開始「看門人的古老合唱」便進入戲中;《城堡》中的阿瑪麗雅(AAMALIA)從未被告也未被判決,但是極為明顯,看不見的法庭對她不滿,這足以使所有村民對她避而遠之;因為如果一個法庭把一個審判的制度強加給一個地方,所有人民便都加入了審判的大規模運動並百倍增加其有效性;每一個人都知道他可能在任何時候被指控因而預先準備好一個自我批評;自我批評,被告人向主告人的屈從;放棄他的自我;取消自己作為個人的方式;1948年共產主義革命之後,一個富有家庭的捷克年輕姑娘對於自己富有的童年不相配的特權感到負罪;為了低頭認罪,她成為一名共產主義者,狂熱到公開否認自己的父親;今天,在共產主義消失之後,她又遭到一次審判並且又感到負罪;經歷了兩次審判,兩次自我批評的碾軋,她的身後只剩下一個被否認的生活的荒漠;即使在此期間人們把過去從她父親(被否認的)那裡沒收來的所有的房子歸還給她,她今天也只不過是一個被取消的存在;雙重地被取消,被自我取消。

因為發起一場審判不是為了伸張正義,而是為了消滅被告;如布洛德所說:一個不愛任何人,只有一個調情對象的人,這種人應該死;所以K被扼死:布哈林(BOUKHARINE)被絞死。甚至向死者發起審判,這是為了讓他們第二次死:做法是燒毀他們的書,把他們的名字從教科書上除去;拆毀他們的建築物:更改以他們命名的街道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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