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道路在霧中 細節的策劃

托爾斯泰的人物的變化表現為不是一個長期的演進而是一個突如其來的感悟。別祖柯夫以令人驚訝的輕而易舉從無神論者轉變為宗教信仰者。為此只需他因為與他妻子的決裂而被震動,並在一個郵局的驛站遇到了一位是共濟會會員的過客跟他講話。這一輕而易舉並不是由於一種膚淺的搖擺不定。它尤其讓人猜測這一明顯的變化是由一個隱蔽的、無意識的過程所準備,而突然爆發在光天化日之下。

安德烈·波爾貢斯基在奧斯特麗茨戰爭中受了重傷,正在蘇醒過來。在這一刻,他這個出類拔萃的年輕人的整個世界動搖了:不是由於一番理性的、邏輯的思索,而是由於簡單的與死亡相對照,和對天空的長時間注視,是這些細節(注視天空)在托爾斯泰人物所生活的關鍵時刻起著重要作用。

過後,安德烈從他的深刻的懷疑主義之中重新浮了上來,再次回到積極的生活之中,這一變化之前,曾與皮埃爾在河中一隻小船上有過一場長談。皮埃爾那時(這是他的演變的一個暫時階段),積極、樂觀、為他人著想,並反對安德烈的憤世的懷疑主義,但是在他們的交談中,他卻表現天真,張口說些老生常談,安德烈則在理性上光彩照人,比皮埃爾說的話更為重要的是他們交談之後的沉默:「離開湖,他把眼睛轉向皮埃爾剛才指給他看的天空,自奧斯特麗茨以來,他又一次再見他曾在場戰上注視過的永恆而深邃的天空。在他心裡,像是又一番快樂與溫柔。」這個感覺是短暫的而且消失在瞬間。但是安德烈知道「這個他沒有來得及多想的情感活在他的心裡」。很久以後有一天,像是一組星辰的舞蹈,一場細節的策劃(對一棵橡樹群葉的注視,偶然間聽到的少女的快樂話語,意外的回憶)燃起了這番情感(它活在他心裡)並使他走火入魔。安德烈,昨天還滿足於他隱退在世界之外,突然間決定「秋天去彼得堡,甚至要去找份工作。」……他背著手,在房間里踱著步,一會兒皺起眉頭,一會兒微笑,腦海里重新閃過所有這些非理性的、無法解釋的思想,它們像罪惡一樣秘密,其中很奇怪,混合著,皮埃爾、光榮、窗口的少女、橡樹、美、愛情。它們完全地改變了他的存在。這個時候,如果有人進來,他會表現得極為冷淡,嚴厲,斷然,讓人討厭和富有邏輯性。(……)他好像是想通過這種過份的邏輯性來在某個人身上對於他自己內心正在進行的非邏輯的和秘密的工作,施與報復。(我強調了文中最有意義的話。——米蘭·昆德拉)(讓我們記住:這也是同樣的對細節的謀劃;所見到的面孔之醜陋,在火車廂里偶然聽到的說話,意外的回憶,它們在托爾斯泰的下一部小說里,促動了安娜·卡列尼娜的自殺的決定。)安德烈·波爾貢斯基內心世界的又一重要變化:在波羅金諾(BORODINO)戰場受到致命重傷,卧在軍營的手術台上,他心裡突然充滿了和平與重新和好的情感,一種不再離開他的幸福感,這一幸福狀態頗為令人奇怪(而且十分美),尤其因為當時的場面甚為殘酷,充滿了那個還沒有使用麻醉藥時代的外科手術中可怕的詳細細節,而且更有怪中之怪:他被一種意想之外的非邏輯的回憶所刺激:當著護士為他脫下衣服,「安德烈想起了早期童年的遙遠日子」。再下面又有這樣幾句:「在所有這些痛苦之後,安德烈感到一種很久以來沒有經歷過的安逸。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刻,特別是最早的童年時代,別人給他脫衣服,把他睡進他的小床,奶娘給他唱搖籃曲,他的頭埋進枕頭裡,感到自己在生活並因此而幸福,——這些時刻在他的想像中不是作為過去而出現,而是作為現實。」只是後來,安德烈才看見了隔壁檯子上的阿納托爾(ANA-TOLE),娜達莎的引誘者,他的情敵,醫生正在為他截去一條腿。

通常對這一場面的閱讀是:「受傷的安德烈看著他的情敵被截去一條腿:這個場景使安德烈對他,對廣義而言的人,充滿憐憫。」但是托爾斯泰知道這種突然間的頓悟不是出於如此明顯如此邏輯的原因。這是一個令人奇怪的轉瞬即逝的畫面(當他很小的時候家人用和護士一樣的方法給他脫去衣服),發動了一切:他的新的變化,他對事情的新的眼光。幾秒鐘之後,這個奇蹟般的細節肯定被安德烈自己忘記了,大概多數讀者也立刻忘記了,讀者在讀小說和「讀」他們自己的生活時同樣地不專心和不善讀。

還有一個重要的變化,這一次是皮埃爾·別祖柯夫、他決定殺死拿破崙,這一決定之前有這樣一段插曲:他從他的共濟會員朋友們那裡得知:拿破崙被視為《啟示錄》(《新約書》)第十三章里的ANTE-CHRIST;聰明的人應該數一下這個怪獸的數字,因為這是關於人的數字,這個數字是666……「如果把法文字母翻譯成數字,那麼拿破崙皇帝這個詞恰好得出數目666。」這種預言給皮埃爾打擊很大。他經常問自己誰會結束怪獸,換言之拿破崙的強權,藉助於數字化,他想盡辦法找到一個對問題的解決辦法。先是組合:亞歷山大皇帝,然後,俄羅斯民族。但是總數都高於或低於666。有一天,他想記錄自己的名字:皮埃爾·別祖柯夫伯爵,但是他達不到想要的數字。他把一個Z放在S的位置上,加上介詞DE,冠詞LE,總是沒有令人滿意的結果。後來他想如果他對問題的答案果真就在他的名字里,那麼應該加上他的國籍。於是他寫道:俄羅斯人別祖柯夫。數字加起來結果是671,即多了5。5代表著一個E,它與在皇帝一詞的冠詞中被省略的字母相同。取消這個在他名字前面的E字,況且這是不對的,提供給他一個他費心尋找的答案:俄羅斯人別祖柯夫——666。

這一發現使他為之震動。

托爾斯泰精心描寫皮埃爾用他的名字所進行的所有拼字變化絕對是好笑的:L''RUSSE(俄羅斯),這是個極妙的拼寫玩意兒。一個毫無疑問聰明而可愛的人的嚴肅而勇敢的決定有沒有可能從根本上來說出自一次愚蠢?

那麼您對人怎麼想,對您自己怎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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