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道路在霧中 產生犯罪感

只有一個唯一的辦法去理解卡夫卡的那些小說。像讀某些小說那樣去讀。不要在K的人物中去找作者的畫像,也不要在K的對話中去找什麼神秘的編碼信息,要認真地追從人物的行為,他們的說話,並試著在自己眼前想像他們。如果這樣讀《審判》,從一開始,我們就會被K對指控所作的奇怪反應所困惑:從沒做任何壞事(或者說不知自己作了什麼壞事)的K馬上開始像有了罪過一樣去行動,他感到自己有罪,人們使他變成有罪。人們使他產生犯罪感。

過去,在「是有罪的」和「感到自己有罪」之間,人們只看到一種簡單的關係:有罪的人感到自己有罪。「產生犯罪感」一詞,事實上,是比較近期的一個詞;在法語里,它在1966年靠了精神分析和它在語彙的發明才第一次被使用;這個動詞的名詞(「產生犯罪感」)兩年後被創造出來,在1968年。然而,在很長時間以前,直到那時尚未被發掘的「產生犯罪感」的境況,卻早已在卡夫卡的小說中,在K這個人物身上被呈現,被描述,被展開。在進化中它有不同的階段:階段一:為了失去的尊嚴而徒勞鬥爭。一個人被荒謬地指責,但對自己的無辜並不懷疑的他,看到自己像有罪者一樣的行為感到難堪。作為有罪者而並不是有罪者,其中有某種侮辱人的東西,他便努力去掩蓋。這個被展現在小說第一場戲中的境況,到了後面一章,被濃縮在一個其大無比的嘲諷玩笑之中。

一個莫名的聲音打電話給K:他將在下一個星期日在一個小鎮的一所房子里被審訊。毫不猶豫,他決定前往;出於服從?出於害怕?噢不是,自我愚弄自動地運轉起來:他只想去趕快結束這些讓他討厭的事,他們的愚蠢的審判讓他浪費時間(「審判成立了,那就得去應付,好讓這個第一堂出庭變成最後一堂」)。一個小時以後,他的經理請他在同一個星期日去他家裡做客。邀請對於K的事業生涯是重要的。那麼他會放棄那個滑稽的傳招出庭嗎?不會;他謝絕了經理的邀請,因為雖然他並不肯對自己承認,他已經被審判制服。

於是,星期日他去了。他想到電話里那個給他地址的聲音忘了指示他時間。沒關係:他感到著急並且跑起來(是的,按字面上,德文:ERLIEF),穿過整個城。他跑,為了準時到達,雖然連什麼時間也沒有被通知。我們可以說他想儘可能早到是有道理的;但既然這樣為什麼不坐去同一條街的有軌電車呢?道理是:他拒絕乘電車,因為「他絕對不想表現出過分的準時從而在委員會那裡卑躬屈膝」。他跑向法庭,但是他作為一個永不低頭的男人跑去那裡。

階段二:力量的考驗。終於他到了一個大廳,人們在裡面等他,「那麼您就是那個畫匠。」法官說。而K則在坐滿了大廳的公眾面前辭令生動地反駁這種可笑的蔑視:「不,我是一個大銀行的首席代理人。」接著,他作了一番長篇報告,抨擊法庭的無能。在掌聲的鼓勵下,他覺得自己頗有力量,按照被告變為主告的那句口頭禪(威爾斯,對於卡夫卡式的嘲諷竟然充耳不聞,被這句口頭禪給耍了一番),他向法官挑戰。第一個打擊到來是在他看見所有與會者的領口上的標記,明白他想要去吸引的公眾只不過是由「法庭的公務員」組成,……「來這裡是為了聽堂和偵探。」他走了,在門口,預審法官在等他,並告訴他:「一次審訊對於被告所始終代表的好處您卻給自己剝奪了。」K叫道:「你們這幫壞蛋!你們所有的審訊,我都白送給你們了!如果不把這一場戲放在與緊接在K的咆哮之後所發生的,作為這一章的結尾,嘲諷關係之中,人們便根本不會懂得它。下面是隨後一章的開始:「K在後來的星期里一天挨一天等待新的傳訊;他不能想像他拒絕受審已被人們當真對待,到了星期六晚上,什麼也還沒有接到,他便出於默契設想他被在同一幢樓同一時間裡召審。所以,星期日他又去了那裡。」

階段三:審判的社會化。K的叔父一天從鄉下到來,聽說了對他的侄子的審判。一件漂亮的事:審判再秘密不過,大家這麼說,然而,卻無人不知。另一件事同樣出色:沒有人懷疑K是有罪這件事,社會已經通過了這一控告,並在上面加上了它的默許(或者它的非—不同意)。人們準備看到憤怒的驚訝:「怎麼會指控你?到底是什麼罪?」然而叔父並無驚訝。他只是想到審判對於所有親戚可能帶來的後果而害怕。

階段四:自我批評。法庭拒絕作出正式指控,為了面對法庭保衛自己,K最後便自己來找自己的錯誤。它藏在哪兒?肯定在履歷表的什麼地方:「他要重新回憶自己的全部生活,一直到最為隱秘的一切行為和一切事件,然後從各個方面去報告並研究它。」

這種境況遠不是非真實的:事實上,一個倒了運的普通女人也會問自己,我做了什麼壞事?她會開始搜索她的過去,不僅檢查她的行動,而且還要檢查她說過的話和她的秘密的思想,為的是理解上帝的憤怒。

共產主義的政治實踐為這種態度創造了「自我批評」一詞(法語中該詞在1930年左右從政治意義上被使用:卡夫卡那個時候不用它)。人們對這一個詞的使用並不確切地符合它的詞源。不是要批評(從改正錯誤的意圖出發將好與壞諸方面分開),而是找到錯誤,來幫助主告者,來接受和同意控告。

階段五:受害者與他的劊子手認同。在最後一章,卡夫卡的嘲諷達到了他的可怕的高峰:兩位穿禮服的先生為K而來,帶他到街上。他先是拒絕,但是馬上對自己說:「我現在唯一能作的事……就是保持我的論證的明確一直到最後……現在我應不應該表現出在一年的審判中我什麼都沒有學到?我應不應該像一個一竅不通的傻瓜一樣走開?」

然後他遠遠看見警察巡邏。其中一個使他覺得可疑的人靠近了他們。這時,K主動地用力拽走兩位先生,甚至和他們一起跑了起來,想躲過警察;有誰知道?警察會不會打亂或阻止等待他的執法?

終於,他們到了目的地。兩位先生準備著,要把他扼死,這時一個想法(他的最後的自我批評)穿過K的大腦:「他的義務應該是自己拿起這把刀……把它插入自己的身體。」他抱怨自己的軟弱:「他沒能完全地經受考驗,他沒有能使官方擺脫全部工作;這最後一個錯誤歸咎於向他拒絕使出全部必要力量的人。」

人可以多長時間被認為與自己認同?

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人物個性在於他們個人的意識形態,它以或多或少直接的方式,確定他們的行為。奇里洛夫(KIRAILOV)完全被吞沒在他自己的、被認為是自由最高表現的自殺哲學中。奇里洛夫:一個變成了思想的人。但是,人在真正的生活中,真是這樣的個人意識形態的直接投影嗎?在《戰爭與和平》中,托爾斯泰的人物[特別是皮埃爾·別祖柯夫(PIERREBEZOUKHOV)和安德烈·波爾貢斯基(ANADREBOLKONSKY)]也有他們的很豐富、很發達的理智,但它是在變化中並有多種變化形式,以至於不可能根據他們的思想來給他們下定義,那些思想在他們生活的每一階段都各為不同。托爾斯泰這樣給了我們關於人是什麼的另一個觀念:一個行程;一條曲折的道路;一次旅行,其每個陸續到來的階段不僅不同,而且經常代表對前面階段的全面否定。

我說「道路」,這個詞有可能使我們誤入歧途,因為道路的形象讓人想到一個目標。然而,這些只是出乎意料地結束,被偶然死亡所中斷的道路,帶我們向著什麼目標呢?的確,皮埃爾·別祖柯夫到了最後,達到了彷彿是理想和最後的階段:他懂得了生活總是去尋找一種意義,為這個或那個事業去奮鬥,是徒勞的;上帝無所不在,在整個生命、在每天的生活之中,因而只需去生活所有要生活的並且帶著愛:於是,幸福的他鐘情於他的女人和他的家庭。目標達到了?達到頂峰,使得從後來角度看前面旅行的所有階段成了簡單的台階?如果是這樣的話,托爾斯泰的小說便會失去它的根本性的嘲諷,而接近於一種小說化的道德教訓。在綜述八年之後所發生一切的尾聲里,人們看到別祖柯夫離開他的家和妻子一個半月,投身於彼得堡的一個半地下的政治活動。又一次,他要去為他的生命尋找一個意義,為一個事業而奮鬥。道路沒有結束,而且也不知道目標。

人們可以說一個歷程的不同階段,相互地、處在一種嘲諷的關係裡面。在嘲諷的王國里到處是平等;這意味著歷程中沒有任何一個階段,從道德而言,高於別的階段。波爾貢斯基投入工作,為的是使自己有益於他的祖國,他是想因此而贖回他從前的憤世嫉俗的過失嗎?不。不要自我批評。在道路上的第一階段,他都曾集中了他全部的理智與道德力量來選擇他的態度,而且他知道這一點;他怎麼能譴責自己不曾是他不可能是的樣子呢?如果說,人們不能從道德的觀點來評判他的生命的不同階段,那麼同樣地,人們也不能從真誠性的觀點來進行評判。不可能確定哪一個波爾貢斯基最忠實於自己:是那個脫離公眾生活的人或是那個投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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