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品與蜘蛛 十三

如果一位哲學家的思想是如此地與他的文章的形式組織相關聯,那麼它可能在文章外存在嗎?人們可能從尼採的文筆中抽出尼採的思想么?當然不能。思想、表達、結構是不可分離的。對於尼采有價值的就是一般來說有價值的么?即:是否可以說一部作品的思想(意義)在原則上永遠地與結構不可分開么?

很奇怪,不能,不能這樣說。長時間裡,在音樂中,一位作曲家的獨到之處僅僅在於他所傳播的旋律—和聲的發明,可以說,在不取決於作曲家的結構圖中,它或多或少是事先建立好的:彌撒,巴羅克套曲,巴羅克協奏曲,等等。它們各個部分被放在一個由傳統決定的秩序中,以致於好像一個座鐘的規律性,組曲永遠由一個快速的舞曲來結束,等等,等等。

貝多芬的三十二首奏鳴曲覆蓋其幾乎一生的創作,從他二十五歲一直到他五十二歲,代表著一番巨大的演進,其中奏鳴曲結構完全地改變了,早期的奏鳴曲依然服從於從海頓、莫扎特那裡承襲來的圖式:四個樂章;第一,快板,用奏鳴曲形式寫出;第二,柔板,用浪漫曲形式寫出;第三,小步舞曲或諧謔曲,用一種有節制的節奏;第四:迴旋曲,在快速的節奏中。

這個結構的不利之處讓人一眼看出:最重要、最戲劇性的、最長的樂章,是第一樂章,樂章的連續因而是向下的演進:從最重到最輕;而且,在貝多芬之前,奏鳴曲始終介乎於幾段樂曲的集合(那個時期人們經常在音樂會上演奏奏鳴曲中的一些單獨的片斷)和一個不可分割的統一結構之間。隨著他的三十二首奏鳴曲的演進,貝多芬逐漸以一種更加集中(經常縮減為三個,乃至兩個樂章),更加戲劇性(重心移向最後樂章),更加統一(尤其是通過相同的情緒氣氛)的方案取代老的結構方案。但是這一演變的真正的意義(由此它成為真正的革命)不是用另一個更好的方案取代一個不令人滿意的方案,而是打破預先確立好的結構方案的原則。

的確,這個集體的對奏鳴曲或對交響樂預定方案的服從,有那麼一種可笑的東西。試想一下所有的交響樂作曲家,包括海頓、莫扎特、舒曼和勃拉姆斯,在他們的柔板中哭泣之後,給自己打扮一番,在最後的樂章到來時,扮成小學生,湧向課間休息的院子里去跳舞、蹦高,沒命地喊叫一切都好,一切都圓滿而終。這就是人們所稱為的「音樂的愚蠢」。貝多芬明白了超越它的唯一途徑是讓結構徹底成為個人的。

這便是他為所有藝術、所有藝術家留下的藝術遺囑中的第一條,我用這樣的方式來說明:不應當把結構(整體的建築組織)作為一個預先存在的,為作曲家準備好由他用自己的發明去填充的模子;結構自身應該是一個發明,一個動用作曲者獨創性的發明。

我說不出這段話在什麼程度上被人傾聽和理解。但是貝多芬本人善於從中吸取一切結論,高明地運用在他的最後的幾首奏鳴曲中,它們的每一首都以獨一無二、前所未有的方式結構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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