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尋找失去的現在 四

與現在的現實在消逝中的損失相對抗,這一需要小說有,在我以為,它只在它進化中的某一時刻才有。薄伽丘式的短篇小說是這種抽象的範例。過去一旦被講述便成為抽象:這是一種沒有任何具體場面,幾乎沒有對話的敘事,有如一種概述,傳達給我們一個事件的基本,一個歷史的因果邏輯。薄伽丘之後到來的小說家是些出色的說書人,但是捕捉現在時間中的具體,這既不是他們的問題也不是他們的雄心。他們講一個故事,並非要把它放在具體的場面上去想像。

場面成為小說構造的基本因素(小說家高超技藝之地)是在十九世紀初期。在司各特、巴爾扎克、陀斯妥耶夫斯基那裡,小說被結構為一連串精心描寫,有布景,有對話,有情節的場面;一切與這一系列場面沒有聯繫的,一切不是場面的,都被視為和體會為次要乃至多余,小說頗像一個非常豐富的劇本。

一旦場面成為小說的基本因素,它在現在時刻所表現的現實問題便潛在地提了出來。我說「潛在地」,是因為,在巴爾扎克或在陀斯妥耶夫斯基那裡,與其說這是對具體所表現的激情,不如說是對戲劇性的激情,說它是現實更應該說它是戲劇,是它們給舞台的藝術帶來了靈感。事實上,那時誕生的新的小說美學(小說歷史下半時的美學)表現在結構的戲劇特點上:這就是說,在一個集中的結構上,一、在一個唯一的情節之上(與「騙子無賴」結構的實踐相反,後者是一連串不同的情節);二、在相同的諸多人物之上(讓人物在路途中間離開小說,對塞萬提斯說來是正常的,但這裡卻被視為一個缺點);三、在一個狹小時間的空間之上(即使在小說的開始與末尾之間流去許多時間,情節卻只在被選擇的數天之內發生)。所以,比如說《惡魔》伸展在幾個月中,然而它的極為複雜的情節卻分布在兩天,之後三天,再之後兩天和最後五天中。

在這一巴爾扎克或陀斯妥耶夫斯基式的小說結構中,情節之全部複雜性,思想之全部豐富性(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了不起的思想對話),人物之全部心理都要僅僅通過場面來明確表達;因此一個場面,就像在一齣戲劇中,人為地變得集中、密集(許多相遇發生在一個唯一的場面中),並以一種不大可能的邏輯上的嚴謹來發展(為的是使利益與激情的衝突變得清清楚楚);為要表達所有基本性的(基本性即對於情節及其意義的可喻性而言)東西,它要放棄所有「非基本性的」,也就是說,所有尋常、平凡的、日常的,那些偶然或簡單的氣氛。

是福樓拜(「我們最可敬的大師」——海明威在致福克納的一封信中這樣說到他)使小說走齣戲劇性。在他的小說里,眾人物在一種日常的氣氛中相遇,這種氣氛(通過它的若無其事,它的冒昧,而且還有它的致使一種境況變得美麗而難忘的環境和它的魔法)不斷地干預到他們內在的故事中。

艾瑪(EMMA)與利奧(LEON)在教堂中約會,但是一位嚮導來到他們倆這邊,沒完沒了、徒勞地閑扯,打斷他們倆的相會。蒙特朗(MONTHERLANT) 在給《包法利夫人》作的序言中,譏諷這種把一個反襯的主題引入一個場面在方法上的講究,但是譏諷是不適當的;因為這裡並不是一個藝術上的造作;它是一個發現,而且可以說是本體論的:對現在時間的、結構的發現;對我們的生活所賴以建立的、尋常性與戲劇性永久同在的發現抓住現在時間中的具體,這是自福樓拜起的持續的一種傾向,它給後來小說的演進打上了烙印:它後來找到它的頂峰,一座真正的紀念碑,是在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ULYSSE)。此書在將近九百頁中,描寫了十八個小時的生活;布魯姆(BLOOM)和麥格依(M''COY)在街上停下來;一秒鐘內,在兩句相連接的對白中間,無數的事發生了:布魯姆的內心獨白;他的姿式(手插在兜里,觸到了一封情書的信封);他所看見的一切(一位太太登上一輛馬車並讓人看見她的大腿,等等);他所聽見的一切;他所聞到的一切。現在時間的一秒鐘在喬伊斯那裡,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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