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尋找失去的現在 二

至於人物的性格,選擇的為難處並不少:男人可以是敏感的,正在愛,溫柔;他可以是自私,狡猾,虛偽。年輕姑娘可以是極度敏感,細膩,並有很深的道德感;她也完全可以是任性,矯揉造作,喜歡歇斯底里發脾氣。

他們的行為之真正動機被隱藏著,尤其因為對話對於他們對答的方式沒有任何說明:快地,慢地,帶有諷刺地,溫和地,惡狠狠地,不厭煩地?男人說:「你知道我愛你。」姑娘回答:「我知道。」但是這個「我知道」意味著什麼?她真的肯定男人的愛嗎?或者她帶著諷刺這麼說?那麼這個諷刺又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姑娘不相信男人的愛情?或這個男人的愛情對於她並不重要?

除去對話之外,這一短篇小說只包含一些必要的描寫,甚至戲劇的舞台提示也沒有比它更簡白。只有一個主題逃避了這個最大限度節約的規則:伸展在地平線上的白色群山的主題。它幾次重新回來,由一個比喻所伴隨,短篇中唯一的比喻。海明威不是比喻的愛好者。所以這個比喻不是屬於敘述者,而是屬於姑娘。是她,一邊看著群山一邊說:「可以說是些白色的象。」

男人吞下啤酒回答:「我從來沒見過。」

——不是,你本來也不會。

——我本來會的,男的說。你說我本來也不會不能證明任何什麼。

在這四段對答中,性格顯現在差異甚至對立中:男人對姑娘的詩意的發明表現出一種保留(「我從來沒見過」),她針鋒相對地回答,像是責怪他沒有詩的感覺(「你本來也不會」),而男人(好像已經知道這種責怪並對此頗為過敏)則捍衛自己(「我本來會的」)。

再往下,男人向姑娘保證他的愛情。她說:「但是如果我做了(也就是說:如果我墮了胎),那還會是好的,那麼如果我說那些事情是群白象你會喜歡嗎?」

——我會喜歡這樣。現在我喜歡這樣,但是我想不到這裡。

那麼這種不同的對一個比喻的態度是不是至少可以對他們的性格作出區分?姑娘,微妙而有詩意,而男人,實實在在?

為什麼不?可以想像姑娘是比男人更有些詩意。但是也完全可以在她的獨特的比喻性發現中看到一種矯揉造作,故作風雅,裝模作樣:為了想被欣賞為獨特而富有想像力,她賣弄一些有詩意的小動作。如果是這樣,她所說的那些倫理的和悲愴的關於世界在墮胎後不再屬於他們的話,與其說可以歸之於一個放棄生育的女人的絕望,更應該歸之於她對抒情式賣弄的喜好。

不,隱藏在這場簡單而尋常的對話背面的,沒有任何一點是清楚的。任何一個男人都可以說和那個美國人所說的一樣的話,任何一個女人也都可以說和那個姑娘所說的一樣的話。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或不愛她,他撒謊或是誠實,他都可以說同樣的話。好像這出對話在這裡從世界初創之日起就等著有無數對男女去說,而與他們的個人心理無任何關係。

從道德上判斷這些人物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不再有什麼要解決;當他們在車站時,一切都已經最終被決定了;以前他們已經互相解釋過一千遍;他們已經討論了一千遍他們的根據;現在,過去的爭吵(過去的討論,過去的戲)只是模模糊糊從對話中透了出來,對話中沒有任何事被涉及,其中的詞句僅僅是詞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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