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向斯特拉文斯基即興緻意 令人髮指的惡之美

阿多爾諾令我氣憤的,是他的短路的方法,用一種可怕的簡易法把藝術作品與某些原因、某些結果或某些政治的(社會學的)意義聯繫起來;所有十分細微的思考(阿多爾諾的音樂學知識是值得欣賞的)都因此導致了一些極為貧乏的結論。事實上,由於一個時代的政治傾向總是被縮減為僅僅兩個對立的傾向,人們最終註定把一部藝術品分類為或屬於進步方面或屬於反動方面;又因為反動即是邪惡,宗教審判所便可開始它的審判。

《春之祭》:一出芭蕾舞劇,結尾是一個少女的犧牲,她要為春天的再生而死。阿多爾諾:斯特拉文斯基站在野蠻的一邊,「他的音樂並不與犧牲者認同,而是與破壞性的決策機構相認同」(我想:為什麼要用「認同」這個動詞?阿多爾諾怎麼能知道斯特拉文斯基「認同」與否?為什麼不說「描繪」、「繪製一幅肖像」、「形象表現」、「重現」?回答:因為只有與惡認同是有罪的,並可以使一場審判合法化)。

從來我都深深地激烈地憎恨那些想在一件藝術品中找到一種態度(政治的、哲學的、宗教的,等等)的人們,他們不是去從中尋找一種認識的意圖,去理解,去捉住現實中的這個或那個外觀。音樂,在斯特拉文斯基以前,從未善於把一種偉大的形式賦予野蠻的儀式。人們過去不會音樂式地去想像它們。這就是說:人們過去不會想像野蠻的美。沒有它的美,這個野蠻仍會是不可理解的(我要強調:為了徹底地認識這種或那種現象,應當理解它的美,真實的或潛在的)。說一個血淋淋的儀式具有一種美,這便是醜聞,無法忍受,無法接受。然而,不理解這個醜聞,不去走到這醜聞的盡頭,對於人我們便理解不了什麼。斯特拉文斯基給野蠻的儀式賦予一種強烈的具有說服力的音樂形式,但它不說謊;讓我們來聽《祭》的最後一段,犧牲的舞蹈:恐怖沒有被變換掉。它就在那裡。它僅僅是被表現嗎?它沒有被揭露嗎?但是如果它被揭露,也就是說被剝奪了它的美,在它的醜陋中被表現,那就成了一種作弊,一種簡單化,一種「宣傳」。正因為它是美的,所以殺害少女才如此恐怖。

如同他曾作過的一幅彌撒的描繪,一幅集市節日的畫《彼德魯什卡》,斯特拉文斯基在這裡作的是野蠻的興奮狀的描繪。其意義更在於他始終明確地宣稱他是阿波羅原則的擁護者,是酒神狄俄尼索斯原則的敵人:《春之祭》(尤其是它的儀式舞)是酒神狄俄尼索斯式興奮的阿波羅式描繪,在這幅畫里,狂喜如醉的因素(好戰的節奏打擊,若干個極短、多次重複、從未展開並近似叫喊的旋律主題)被改造成偉大的細膩的藝術(比如節奏,儘管它的好戰性,在不同拍的快速交替中變得如此複雜,以致它創造了一種人為的、非真實的、完全風格化的節拍);然而,這幅野蠻的描繪畫所具有的阿波羅美並不遮掩恐怖;它讓我們看見,在興奮的最底層所有的只是節奏的強硬、打擊樂的嚴厲的擊拍、極端的無感性、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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