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向斯特拉文斯基即興緻意 幸福與興奮

我在想阿多爾諾聽斯特拉文斯基的音樂的時候,有沒有過哪怕一點兒的快樂?快樂?在他看來,斯特拉文斯基的音樂只經歷唯一的一個「邪惡的、剝奪的快樂」;因為它所做的僅僅是給自己「剝奪」一切:表現性,管弦樂的音色:展開的技巧;它用「惡毒的眼光」去看古老的形式,歪曲了它們;它做出一副「鬼臉」,並無能力去發明;它僅僅是「譏諷」,做些誇張諷刺畫,滑稽的摹仿;只不過是「否定」十九世紀的音樂,並且不僅僅如此,還根本否定音樂(斯特拉文斯基的音樂是「音樂被從中驅逐的音樂」,阿多爾諾說)。

奇怪,奇怪。那末從音樂中煥發的幸福呢?

我記起六十年代中期畢加索在布拉格的展覽。有一幅畫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中。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吃西瓜;女人坐著,男人卧在地上,兩腿伸向天空,一種說不出的快樂的姿態。所有這些都以一種使人愉快的無憂無慮畫出來,這種無憂無慮使我想到畫家,他在畫這一幅畫的時候,大概感受到和那個舉著腿的男人一樣快樂。

畫舉著腿的男人,畫家的幸福是一種雙重的幸福;這是(帶著微笑)注視幸福的幸福。使我感興趣的是這個微笑。畫家從把腿伸向天空的男人的幸福里窺見了一滴美妙的喜劇性水珠,並為此而高興。他的微笑在他心中喚起了快樂的和不負責的想像,和那個男人把腿伸向天空的動作一樣不負責任。我所說的幸福因而帶有幽默標記;這使它與其他藝術時代的幸福有所區別;比如說它區別於瓦格納的《特立斯丹》 的浪漫主義幸福,或費利蒙(PHIL′EMON)和博西斯(BAUCIS) 的抒情幸福(阿多爾諾之對斯特拉文斯基的音樂如此不敏感,是否因為他生來就缺乏幽默?)。

貝多芬寫了《歡樂頌》,但是這個貝多芬式的快樂是一番迫使人立正站直,保持尊重的儀式。古典交響樂的圓舞曲和小步舞曲可以說是邀人起舞,而我所說的幸福和我所喜歡的幸福不想通過一種舞蹈的集體性動作來宣告自己幸福。所以,任何波爾卡都不給我帶來幸福,除去斯特拉文斯基的《迴旋波爾卡》,它不是為讓人隨之起舞而作,而是為了讓人聽,兩腿朝天伸起。

在現代藝術中,有些作品發現了人生存在中的一種不可摹仿的幸福,這個幸福表現為飄然而不負責任的想像,表現為發明和使人驚訝的快樂,甚至是通過一個發明而使人驚駭的快樂。我們可以列出一整串藝術品的名單,這些藝術品都漫有這種幸福:斯特拉文斯基的《彼德魯什卡》、《婚禮》、《狐狸》、《鋼琴和樂隊狂想曲》、《小提琴協奏曲》,等等,等等;旁邊的還有:米羅(MIR′O)的全部作品;克利(KLEE)、杜非(DUFY)、杜布非(DUBUFFET)的畫;阿波利奈爾的某些散文;雅那切克的晚年作品(《格言》、《管樂六重奏》、歌劇《狡猾的狐狸》);米約(MILHAND) 的一些作品;普朗克(POULENC) :他的滑稽歌劇《蒂雷西亞斯的乳房》,根據阿波利奈爾的作品,寫於戰爭最後的日子,這部歌劇受到某些人譴責,他們認為以玩笑的方式來慶祝解放是個醜聞;確實,幸福的時代(即罕見的被幽默所輝映的幸福)已經結束;二次世界大戰以後,只有很早的大師馬蒂斯和畢加索才善於反抗時代的精神,仍舊把這種幸福保留在自己的作品中。

列舉描寫幸福的偉大作品時,我不能忘記的是爵士音樂。整個爵士樂保留節目表是數目相當有限的旋律不同的變奏曲。所以在整個爵士樂中,人們可以窺見那麼一種微笑,它潛在原始的旋律和它的製作之間。與斯特拉文斯基一樣,爵士樂的大師喜愛遊戲式改編的藝術。他們不僅僅以古老的黑人歌曲來編成他們自己的樂本,而且取之於巴赫、莫扎特和肖邦;艾林頓(ELLINGTON) 創作過柴可夫斯基和格里格的改編曲,為了他的《烏韋斯套曲)(UWIS),他作了一首鄉村波爾卡的改編本,這支曲從其精神上,讓人想起《彼德魯什卡》,微笑不僅僅以看不見的方式存在於艾林頓和他的格里格《肖像》的空間,而且它完全明顯地顯現在過去的迪克西蘭爵士樂(DIX-IELAND) 音樂家的臉上;當到了他的獨奏的時候(它從來在部分上都是即興的,也就是說他從來都給人意外),音樂家先奏一段,然後把自己的位子讓給另一個音樂家,自己則沉入傾聽的快樂(享受其他意外的快樂)。

在爵士音樂會上,人們鼓掌。鼓掌意味著:我認真地聽了你,現在我告訴你我對你的評價。所謂的搖滾音樂改變了這種情況。重要的事實:在搖滾音樂會,人們不鼓掌。鼓掌讓人看出演奏者與聽者之間的批評的距離差不多會是褻瀆聖物;在這裡人們存在不是為了判斷和欣賞,而是為了投入音樂,為了和音樂家一起叫喊,為了和他們融在一起;在這裡,人們尋找的是認同,而不是快樂,是宣洩,而不是幸福;在這裡,人們興奮,節奏十分強烈和有規律,旋律主題短,不斷地重複,沒有活躍的對比,一切都是FORTISSIMO(強勁),歌曲更喜歡的是尖的音區,與叫喊相似。在這裡,人們不再在一個小小的舞廳里,任音樂把一對對人關閉在他們的親密之中;在這裡,人們在大庭廣眾中,在體育館裡,一個緊挨一個,而且如果在夜總會裡跳舞,便沒有了兩人一對,每個人自己做自己的動作,既是單獨的,也是和所有人的。音樂把所有的個人變成一個集合的群體;我們的時代想看到自己與自己的所在有所不同(當然這與所有的時代所想要的一樣);但是在這裡講個人主義和享樂主義只不過是時代在自我欺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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