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向斯特拉文斯基即興緻意 卡夫卡的遊戲式的改編

卡夫卡的《美洲》,讓人奇怪的小說:說到底,這個二十九歲的年輕散文作者為什麼把他的第一本小說放在一個他從未涉足的大陸呢?這個選擇表明一個清楚的意向:不搞現實主義;或者更應該說:不搞什麼認真的。他甚至不去通過努力學習來掩蓋他的無知;他讀了些二流的東西,根據埃皮內爾(EPINAL) 的一些圖,給自己造出了一個關於美洲的想法,而且實際上,他的小說中的美洲的畫像是(有意地)用些陳詞濫調編成的關於人物和小說情節的安排,主要的靈感(如他在日記中所承認)來自於狄更斯,特別是他的《大衛·科波菲爾》(卡夫卡把《美洲》第一章說成是對狄更斯的純粹的摹仿):他從中抽出一些具體的主題(將之歸結為:「雨傘的故事,強迫勞動,骯髒的房子,鄉村小屋裡的可愛的女人」),他從人物中汲取靈感[卡爾(KARL)是大衛·科波菲爾(DAVIDCOPPER-FIELD)的溫柔而可笑的摹仿],尤其是狄更斯所有小說所沉浸的氣氛:情感至上主義,好與壞的天真劃分。如果說阿多爾諾說斯特拉文斯基的音樂是「根據音樂而來的音樂」,卡夫卡的《美洲》,則是「根據文學而來的文學」,在這種類型中,它甚至是一部古典作品,或者奠基性的。

小說的第一頁:在紐約的碼頭,卡爾正從船里出來,發現自己把雨傘丟在了船艙里。為了去找,他把行李(重重的裝了他所有家當的行李)委託給一個相識的人,他對這個人的輕信令人難以相信,當然,他這樣既丟了行李,也丟了雨傘。從最初幾行開始,遊戲式的可笑摹仿就造出了一個想像的世界:在那裡沒有任何東西是完全可能的,一切都有些可笑。

卡夫卡的城堡在任何一張世界地圖上都不存在,它並不比那個根據以巨人症和機器為特點的老掉牙的新文明的畫像發明的美洲要更加非真實。在他的參議員叔父家裡,卡爾找到一間辦公室,它像一架非常複雜的機器,有一百多個格子,服從著一百多個按鈕的命令,一件既實際而又完全無用的雜物,既是技術的奇蹟同時又無意義。在這本小說里,我數了有十個這種絕妙的機關,好玩,而且怪裡怪氣,從叔父的辦公間,鄉村的迷宮式的房子,「西方」酒店(其建築複雜得可怕,組織極其官僚),到俄克拉荷馬(OKLAHOMA)劇院,它也是個無法弄懂的行政機關。就這樣,通過這種滑稽摹仿的遊戲(用些老一套編成的遊戲)卡夫卡第一次探討了他的最大的主題:迷宮式的社會織織,人在其中迷失自己,並走向他的失落(從遺傳學的觀點來看,叔父的辦公間里可笑的機關正是城堡的令人驚駭的行政機關的根源)。這個主題,如此沉重,卡夫卡對它的把握,不是通過建立在左拉式的對社會研究基礎上的現實主義小說道路,而恰恰是通過這一條表面看來似乎輕浮的「根據文學而來的文學」之路,它為卡夫卡的想像提供了全部他所必須的自由(誇張的自由,荒謬的自由,不可能性的自由,遊戲式發明的自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