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向斯特拉文斯基即興緻意 歷史如霧中突現的風景

且不去談巴赫的被遺忘,我可以把我的想法倒轉過來,說:巴赫是第一偉大的作曲家,他以其作品的巨大份量,迫使公眾重視他的音樂,儘管這個音樂已經屬於過去。這是前所未有的事件。因為,直到十九世紀,社會幾乎僅僅與唯一的當時代的音樂生活在一起。它與音樂的往昔沒有活的接觸:即使那時的音樂家研究了(極為鮮見)以前時代的音樂,他們也沒有習慣公開地演奏。到了十九世紀中,過去的音樂才開始在當時代的音樂旁重新復活,並逐漸佔據位置,以至到了二十世紀,現在與過去的關係完全倒了過來:人們聽過去時代的音樂要比聽當代的音樂多許多,當代音樂在今天,幾乎完全地離開了音樂廳。

所以巴赫是第一位使自己為後來的記憶所接受的作曲家;靠了他,十九世紀的歐洲不僅發現了音樂的往昔的一個重要部分,而且發現了音樂的歷史。因為巴赫對於歐洲說來不是隨便什麼過去,而是一個與現在截然不同的過去;因而音樂的時代一下(而且是第一次)顯示出不是簡單的作品的接替,而是變化的時代的不同美學的接替。

我經常想像他,死去的那一年,確切而言在十八世紀中期,他俯在《賦格的藝術》上,視力日漸模糊,這部作品的美學方向在他的眾多作品中(它們包含許多方向)代表著最為古老的一種,並相異於那個時代,它已經完全從復調音樂轉向簡單,甚至過於簡單的風格,經常近乎於輕浮或貧乏。

巴赫作品的歷史境況同時揭示了後來的幾代人正在忘卻的:即歷史並不一定是上升(走向更豐富,更有學養)的道路,而藝術的要求可能會與每日的要求(這樣或那樣的現代性)相矛盾,新的(唯一的,不可摹仿的,從未被說過的)可能會在所有人都認為是與進步方向相異一方存在。事實上,巴赫從他的同時代人和他那個時代最年輕一輩的藝術家中所能夠讀到的未來,在他眼裡大概是一種跌落。到了他生命將近終結的時候,他自己的唯一專註是純粹的復調音樂,而背向時代之品味和他自己的作曲家兒子們;這是對歷史的不信任之舉,對未來的默然拒絕。

巴赫:音樂的諸傾向與歷史問題的非凡的十字路口。在他之前好幾百年,同樣的十字路口出現在蒙德威爾第(MONATEVERDI) 的作品中:它是兩種對立的美學傾向的遇合(蒙德威爾第稱之為第一和第二實踐,一種建立在造詣高深的復調音樂之上,另一種,綱領式的表現法,建立在無伴奏清唱之上),並預示了上半時向下半時的過渡。

另外一個非凡的歷史諸傾向的十字路口:斯特拉文斯基。音樂的千年往事,在整個十九世紀中,緩慢地從遺忘的霧中走出,到了我們世紀的中期(巴赫去世兩百年後),驀然出現,有如浴滿陽光的景色,輝映天際。獨一無二的時刻:全部的音樂歷史完全地呈現,完全地易於進入,守候在那裡(藉助於歷史文獻的研究,藉助於技術手段,廣播唱片),對於探討其意義的問題完全地開放;我認為,這個偉大的總結時刻,正是在斯特拉文斯基那裡找到了它的紀念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