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脫離險境

皮補完後大致脫離險境,不發燒了,嗎啡也拿掉了,她的頭腦漸漸地清楚了,隨之而來的是每天心理崩潰與身體復健,我的心理也開始不平衡。復健,聽起來不像是大問題,原來,問題可大了。

今早果然是無麻醉換藥,下午她就是躺在病床上痛。今天見到她,她的頭包紮得很像是戴著一頂白色的毛線帽。她不想說話,心情是沮喪氣餒,表情是無神獃滯,感覺是很煩很悶,但沒有力氣抱怨。我看得出來她很痛,不能動。

今天,嗎啡裝置完全撤走了,只剩下止痛藥替她撐著,4個小時才能吃一次止痛藥,這一定也是她不能動不敢動的原因。她熱淚盈眶、喃喃自語:「很痛!很痛!沒有嗎啡,沒有嗎啡,是不是嗎啡很貴我們負擔不起?」可能是過去一個多月來她太依賴嗎啡了,現在連我也很緊張害怕,我甚至不敢多看她的雙腿與右手一眼,多看一眼我就覺得痛,以前痛到無助時還可以按一下嗎啡安慰自己,現在怎麼辦?

她跟我說她累了,受不了這一切了,今天好像比較能忍住不哭,但忍不住對這一切的厭倦。

我想:受不了又能怎樣呢?沒有放棄的選項啊!沒有辦法拒絕這一切啊!

她說她想崩潰大哭不想讓我看到,又說她看到我就想崩潰大哭,所以她一直想叫我出去。我一直說我看過很多次啦,沒關係,她還是堅持,我有點怕她生氣,就乖乖地出去了。後來,護士跟我說她哭了很久,太痛了,一直叫:「到底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啊?」

哭完了心情好一點點,又開始不舒服了。流了汗她就再哭,忽冷忽熱她就不耐煩,但不耐煩也沒轍,她就逼自己不要有情緒波動,剋制不住情緒就再哭。

她跟我說,她每晚平均每兩小時痛醒一次,每晚固定的起碼三次,醒了就看著牆上時鐘發獃,或亂想一通,或哭一哭,我真的接不上話。

我又老調重彈:「這一段是躲不掉了,慢慢接受吧,問為什麼或不甘願都沒法改變這個結果。與其情緒很差面對痛,真的不如情緒好一點面對痛,而且心理會影響生理,心情好會使皮長得更快,痛苦會較快結束。幾個月,相較於你的人生,接下來還有幾十年,很短,很少有人有這種經驗,你的人生會變得很特別,老天爺給你這樣的經歷讓你有很多體會,一定會有意義!」我盡量講很多話讓她分心,她在聽,我不知道她贊不贊成。

睡前她依然禱告,禱告完又哭了一下,她說:「從來沒有這麼痛過,全身非常非常的痛,像針刺,像電擊。我真的很怕痛,他們還把嗎啡拿走,我每天都好痛。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快要絕望了,沒有辦法再多一點力氣走下去了,都沒有好消息告訴你,禱告都沒有用。」唉,禱告也是一天,不禱告也是一天,再苦也是一天,反正又少了一天。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自己以前開過刀割盲腸,躺在醫院第三天我就堅持要出院,躺兩天不能下床我就受不了了。不提她有多痛,她已經躺了一個多月不能動了,這是什麼樣的折磨啊!

今天到醫院的時候,任爸一如往常樂觀地告訴我她今天狀況不錯,是麻醉換藥,楊醫生來看她時,說各項生命數據都還算穩定,傷口的狀況也還不錯。任爸感覺她情緒比昨天好,她說她比較習慣這個痛了,只要不動就好一點。任爸一直安慰她鼓勵她:「很快就看到彩虹了!」任爸帶領禱告,她忍著淚一直點頭。

任爸走了後,她又有點想崩潰,她說:「我很想像你們一樣,可以坐著,可以走來走去,好想抱抱你、散散步、看看電影、出去吃飯,可是我都不行,一切都不一樣了!」她哭得連話都說不清楚,她哭得說一句話的每一個字都間斷。她因為這個感慨,來來回回地哭了四五回。

我安慰她:「皮補完啦!很快就可以下床了!」護士小姐也加入安慰的行列,誇獎她真的比好多灼傷病患勇敢!

她今天也稍微關心了一下,關於電視台、劇組與導演有什麼回應,我簡單地跟她說了一下我所知道的部分。我知道的部分不多,目前也插不上手,但我想做得卻很多,而且無限擔憂。她了解我的個性,才告訴我一點點她的想法,話還沒說完就又開始哭了。我突然有種感觸,我說:「先別哭,上蒼常常直接發給我一手爛牌讓我打!你現在頭腦清楚一點了,我想到一個故事可以說給你聽。」

「25年前,我父親被騙了新台幣4380萬元,我父親又忙又要面子,始終未跟對方認真追討,母親在我小時候偶爾提到,始終有些不捨得。10多年前我剛當律師,心想:若我連家人的事都搞不定,我能幫人家辦什麼案?於是我決心在15年時效屆滿前追追看。家人支持,押了1000多萬元新台幣在法院擔保,我成功地扣押了對方的財產,起訴4380萬元新台幣加上15年的利息,這僅是一個勝率百分之五十的官司,但只要有擔保,和談概率就高。我當時畢竟剛出道,經驗不足,為求保險,朋友介紹請了名律師陳律師,他的名字太好記了,我忘不掉,單名明。我需要一個經驗老到的律師壓陣,我自己有空間能當好人和談。

「對方果然誠意十足地和談幾次,一審在可預料中輸掉,我有本錢輸,準備拉長戰線上二審時,相關部門未寄判決給我們,陳律師接到判決也沒告訴我們,而是離開台灣了。但有關規定認可陳律師收到就等於我們收到,所以我們逾期未上訴就是對敗訴認可了。晴天霹靂,生平第一次頭痛就發生在此時,相關規定上債權確定沒有了,擔保金要拿回來有如登天,我父親的面子里子盡失,陳律師開始避不見面,電話中盡說些廢話。律師執業第一課就是注意上訴時間,時間會一去不復返,這是不用提醒的事情,老天爺在我能想到的範圍外,給了我一手爛牌,我在我自己的領域重摔一跤。

「我用盡辦法合法拖住上訴的駁回,賭對方還不知我這麼糗,想辦法和談。後來在時間壓力下低價和解,保留我父親面子以及一點點裡子,再運用法律技術拿回擔保金,搞了一年多;同時,嚴重失職的陳律師仍游移閃躲。我合法查到陳律師名下無值錢財產,所以訴訟無意義。於是提起律師懲戒,可相關部門只書面審理了此事,又過了一年左右,就沒下文了。我父親不大想計較了,我不到30歲,法界人脈及影響力遠不如陳律師。懲戒路很長,懲戒結果不過是處罰他,對我們也無好處,我不放手只是影響我自己的心情與前途。」

她聽得一愣一愣的,完全不哭了。問我:「然後呢?」

我說:「然後,我父親也覺得算了,再搞下去也不值得了。我把所有證據數據整理好,鎖入保險箱,告訴自己我儘力了,放手並放下!然後,陳律師好得很。有一次為一個案子(此案與我無關)到我們辦公室開會,我剛好在走廊,他經過猛一抬頭看到我,一個裝傻及很忙的表情,快速走進會議室。」

她嘴巴張得好大,問我:「然後呢?」

我說:「所以啊,現實世界中,造成損害的人常常是可以繼續過得很好的,我還覺得有時候好人不一定會有好報,世間沒有絕對的公平與正義。你這件事,造成損害的人有很多,他們也無法體會你的痛,但將來會繼續過著他們的日子,地球就是這樣自轉的。」

這個故事成功地讓她忘記難過20分鐘,再問我:「然後呢?」我說:「沒有然後了,笑一笑,早已放下啦!畢竟只是錢的事情,我現在想到這個人,只覺得他是上蒼派來特訓我危機處理的。你灼傷這件事,我有預感又會是滿手爛牌的局面,沒什麼籌碼可言,但無論如何我也會盡全力,因為這是金錢無法彌補的。相信我,我會比盡全力還儘力,最後,不知何時,我也會放下的,你也得放下。還要不要聽?還有幾個類似打滿手爛牌的故事。」她說:「我相信你啊!下次再說吧!我突然想上廁所了。」我離開病房,她花了很多力氣排便,加上換床單、換衣服,前前後後花了一個多小時。

後來,電視新聞說連勝文被槍擊,我們嚇了一跳,她震驚地看著新聞,嘴巴都合不起來。我真的可以體會這種天外飛來的橫禍,跟她說:「人生就是這樣,意外來時是沒有理由、沒有預警的。」

臨走前跟她說:「明天還是會一樣,不會有太顯著的進步,不要太過期待,但每天都真的有進步,我每天都拍照、錄像,所以我很清楚!」

今天,她的頭換了一種包紮方式,貼上了滿滿的粉紅色敷料跟紗布,我不知如何形容那個樣子。她今天的狀況是延續前幾天的狀況,身體上的痛依舊,很不舒服,但她好像有一點習慣了;心理上則是處於一個隨時可以崩潰的狀況,哭一下好一下,好一下哭一下。

她今天覺得痛是她的宿命,不抱什麼希望,她一直哭著說:「我每天都不舒服,我每天都不舒服,我不想待在醫院了,好久,好久……我不要面對這些,我不要面對這些……」任爸跟我輪流鼓勵安慰她,任爸說:「哭一下很好,但一天新似一天,應該要高興才對,要有喜樂的心,哭完還是要練習復健!」今天醫生出了一個新功課,嚴格要求每天深呼吸300次。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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