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生命垂危

赫然發現返台後我們根本搞不清楚狀況,連她自己都過於樂觀。第一周,因為回到熟悉的地方、身邊有熟悉的人,她似乎潛意識裡認為傷勢沒有那麼嚴重,以為很快就會好了,她心情較安穩,也武裝了自己。另一種災難,從第二周開始。

今早麻醉換藥時,臨時決定清創,這是第三次清創,可能是感染加重了。

中午跟一對夫妻好友吃飯,他們以幫我過生日的名義,送來了溫暖。拿了一盒燕窩要我轉交,那是心意,我知道若不收他們會失望,當場欣然接受。臨走前,夫妻倆靦腆地再給我一張會員卡,原來他們還買了五盒,怕我不好帶,需要的時候再請店家送。我感激地接受,一時也不知說什麼。離開的時候,看著這張會員卡我又偷偷流了眼淚,其實有朋友送過燕窩了,但這張會員卡讓我特別感動,因為他們心細,知道這是條漫漫長路。

我傍晚到醫院的時候,她頭上的紗布滲出一大片血。原來她昏沉了一天,她一直哀號、喊痛、昏睡、做夢。她哀號一下就睡著,睡著她就做夢,做夢就嗯嗯啊啊,哀來哀去好像想講話,左手一直不自主地動。我不知道該喊醒她或不喊醒她,喊她一下就醒,不喊她她也會醒,醒了就問我剛剛說什麼,跟我講兩句話又睡著,睡了半分鐘又醒,眼睛張開兩秒鐘又睡著。整晚就這樣循環,看起來非常恐怖,但護士說這是正常的。她清醒時我跟她說我10月31日寫了一篇文章,她要我給她看,她看了沒有什麼反應,我甚至覺得她看起來眼皮好重的感覺,可能是她神志不清吧,可能是她忙著對付劇痛吧,果然,她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凌晨1點時,Hebe第五次過來,她意識比較清楚了,Hebe又帶來很多朋友的祝福,她倆聊了一下。

我回家時很低落,因為整晚都是那種昏昏沉沉、很令人擔憂的畫面。

很難過的一天。我一來就遇到楊瑞永醫生,我很少遇到楊醫生,因為楊醫生大部分是白天來看她。楊醫生有點擔憂,因為她的免疫系統減弱,發燒、感染加重,長了滿臉的皰疹,這種狀況下他不建議麻醉換藥,因為麻醉會降低抵抗力,發燒又麻醉,會導致她的腦子每天昏沉,也不大好。唉,又是個兩難,麻醉不痛,但麻醉降低抵抗力,容易發燒;不麻醉會痛死,但感染可能性降低,比較不威脅到生命安全。

她整晚抱著氧氣管昏睡、哀號,昏沉到告訴她「要換藥了」她都沒反應。任爸一直喊話:「大口吸氣!大口吐氣!萱萱不要怕,爸爸在旁邊!」她的體溫在38.9攝氏度及37.5攝氏度之間徘徊。38.9攝氏度她就睡著、做夢、哀號、發抖,37.5攝氏度她就醒來。醒來就找嗎啡,就喊好熱,跟她講話她一下就忘記,連有沒有吃飯都不記得;神志清醒時就很沮喪,沮喪不久,說著說著又昏睡。發燒換藥會更痛,但還是要換,且她不能吃退燒藥,因為她是過敏性體質,假如過敏會使得皮膚更難處理,只好用「物理治療」:用冰枕降溫!

她進「長庚」以來一直有打點滴,補充水分與養分,不過,因為她不能動,水分過多會造成肺部積水。所以,護士要控制她的水分攝取量,任爸、任媽每天從白天開始記錄,我晚上接手。她因為發燒所以口乾舌燥,但護士不讓她喝水,十分嚴格。她意識清楚時知道要吃飯才行,她不能喝水連帶影響吃不下飯,只好拜託護士讓她吃水果。護士心一軟覺得水果總比水好,所以,她吃魚肉配葡萄、牛肉配蘋果,這樣一起嚼,她才吃得下去。這是什麼吃法啊?!她是為吃而吃。

今晚因為她一直昏睡,換藥比較晚,10點多才開始。晚一點的時候,Hebe第六次過來,因為她在換藥,我就跟Hebe在外面聊天。Hebe跟我說,她叔叔曾受小面積灼傷,她形容叔叔一個大男人,聽到換藥就開始發抖,會找借口逃避拖延,很難想像她一個弱女子能夠承受。晚上11點,任爸突然跑來,原來因為傍晚她想吃燕窩,而醫院的燕窩剛好吃完,任爸看完任爺爺後,回家拿了燕窩又跑過來。我們三個在病房外,想等她換完葯後,跟她打個招呼再走。麻醉醫生剛好經過,醫生告訴我們,他很擔心她嗎啡會上癮,醫生知道她真的很痛,醫生也不舍,但嗎啡真的加得太多了。

我開玩笑說,可不可以換藥前再加嗎啡,平時不要放嗎啡,就騙她有嗎啡,讓她按假的,她心會比較安;或者,就加嗎啡吧,以後再送勒戒吧。Hebe說美國用催眠讓病人不痛,但醫生說催眠不是正統醫學。任爸堅定地說:「一切尊重醫生的專業決定!」

晚些,我們聽錯護士的意思,以為換好葯了,任爸跟我就先去病房。我們走近病房時,聽到她換藥時的哀號聲,我不知道怎麼用文字形容。我跟任爸兩人呆了一下,對看一眼,我倆視線自動移向他處,我想盡辦法止住眼淚。任爸淡定地說:「我們出去等吧!」換完葯,我恭喜她:「不管還有幾次換藥,就是又少了一次啦!關關難過關關過啦!」我無法停止回想她換藥時的哀號聲,我是哭著開車回家的,這是人間煉獄啊。

今天我自己很累,開車到醫院的路上一直打瞌睡。一到醫院,剛好遇到另一位主治醫生庄秀樹。庄醫生非常嚴格、開朗、健談。其實自事發以來,有關她的傷勢跟將來複原的情況如何,我一直沒有清楚地詢問過醫生,潛意識裡有點想逃避,不敢知道得太詳細,因為就算知道了也無可奈何。既然遇到庄醫生,反正我將來也還是會知道,就鼓起勇氣很仔細地問了。

庄醫師說兩條腿除了腳趾與腳底板外,都是深三度灼傷,是均勻地、環狀地全毀,沒有留下一丁點好皮。上次植皮補了18%,但因為感染,有些肉長得比皮快,上次清創又清掉一些,保守估計還要植三次以上。庄醫生是外科,主要觀察血小板及血糖指數,他說這些指數還好;但內科醫生很擔心,因為她的免疫系統弱於一般病情同樣嚴重的病人。我憂心忡忡,他便跟我強調有很多奇蹟的案例,試著鼓勵我。我已經無法專心了,一直在想別的東西,避免幻想她雙腿的樣子而掉下眼淚。

她今天還是昏睡和發燒,眼睛張開時還能唱兩句歌,唱完兩句就昏睡了。就在這樣子的半夢半醒中,她告訴我,她今天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忍著劇痛第一次翻身,有很大的成就感;而且,吹球有進步,她下個目標是吹地球。她還告訴我她也練慣用肚子的力氣咳嗽、清痰。突然,她眼睛又睜不開了,又昏睡了。由於她一直昏昏沉沉,醫療團隊中新加入了心理醫生。心理醫生談過後覺得她的精神狀況OK,只是一直做噩夢不大好,建議我們準備一些家人的照片,放在她視線可及之處,會比較有幫助。

半夢半醒中,她還告訴我,她今天做了臉部換藥,興奮地形容有點像臉部毛孔夾滿夾子,一下子突然拉起來,精神瞬間為之一振。話一轉,她熱淚盈眶地感激上蒼,只因為今天早上的換藥比較不痛。我在旁邊鼓勵她:「又少一次換藥啦!」

今天我進醫院時,遇到七八個守護在門口的歌迷,要我轉達卡片及祝福,我答應他們,並且要他們快回家。我趁著她清醒的時間,趕快跟她說有歌迷在門口加油。她的反應是:「請歌迷趕快回家,因為守在醫院裡也見不到我,新聞及網上會有我的消息吧,跟歌迷說要把自己的生活照顧好,不要浪費時間跑來醫院,醫院很遠吧。」我沒有機會轉達,因為,我要回家時歌迷已離開了。

Hebe第七次來看她,Hebe鼓勵她可以用自己的電話錄下自己的心情,但她說她大部分時間是沒有力氣說話的,是因為我們來,她才陪我們講話,尤其她現在不能喝水,講話很累。

今天我跟小郭抱怨,我已經不知道要說什麼安慰她了。小郭說了一句話,很經典,很直接,很到位:「沒有人是痛死的,痛不會致死,所以一定會過去!」我想了想,這個可以跟她講。我估計她也不會有太大反應,因為她太痛了,她清醒時,很多東西她都不在意,她只在意痛。果然,在我意料之中。

其實,一般人猜測她可能會擔心的問題,包括會不會留疤、會不會喪失自信、後果多嚴重、會造成什麼影響、我會不會跑掉等等,起碼在今天以前她都不擔心,因為太痛了,她無心想別的事情。然而,我覺得這只是現階段,將來,等她逐步復原,她就會慢慢地一件一件地擔心了。不管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到醫院時又遇到歌迷,歌迷要我轉交他們去行天宮拜拜求來的護身符,以及卡片、紙鶴等等。我把護身符吊在她的床頭。今晚她一見到我就大哭一場,跟我說不能喝水好難受,希望趕快手術完可以喝水。她告訴我,昨晚整夜失眠,半夜不顧疼痛,用了全身力氣也無法排便,且花了一個半小時也辦不到,不可思議,乾脆整晚看著時鐘等到早上8點,想等醫生來,問問醫生她可不可以喝水。

心理醫生下午問她今天好不好,她再次大哭:「我怎麼可能好?痛得要死,我又不能喝水!」排便問題也讓她非常沮喪,她偷偷告訴我,原來前幾天麻醉時,護士用手幫她挖。抱怨完,她又演起來了,一下模仿醫生,一下用眼睛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