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返台就醫

改來改去,改來改去,最後,我們決定帶她回台灣了。10月24日晚上終於見到她了,我差點認不出她。第一次近距離了解燒燙傷的治療,每天都是擔心、難過、緊張與不知所措。

我起床接到任爸電話,瑞金醫院被媒體圍起來了,任爸去醫院面對記者,同時掩護楊醫生進瑞金醫院和張主任討論,要我在飯店等消息。大約11點,華研告訴我決定送她回台灣,大約傍晚的飛機,要我繼續等。中午左右,我發簡訊給小郭與小王,應該不用麻煩他們張羅飛機了。

下午,我什麼事也沒做,就是等、等、等。還是有很多電話、簡訊進來,我回了幾個。有一封Ella的簡訊又讓我哭了。有一通電話是杜哥(化妝師杜國章)打來的,我知道他跟她的關係很緊密,我接了。杜哥很關心到底是不是如媒體講的那麼嚴重,記得當時我不知道要如何跟他描述,我跟他說:「以後你真的會很辛苦,化妝不只是要畫臉,將來要化的面積可大了。」他電話中一呆,我想,兩個月後他來「長庚」探視她,才會懂我那時在說什麼。

傍晚,華研同仁叫我待命,任爸會跟華研總經理在飯店召開記者會引開媒體,同時SOS及楊醫生會去瑞金醫院護送她到機場,我則搭另一部車到機場會合。其實,台灣媒體很快就上了「調虎離山」的新聞快報。當時,我還不大懂,救人都來不及了,有必要花這麼多力氣應付媒體嗎?大約5小時後,我才懂任爸與華研的用心良苦。

在去往機場的路上,陪同我的是小瑜、Selina的另一個貼身助理以及載她來回片場與飯店的師傅。一路上,大家話不多,一直到快到機場,才聊了一下。原來,他們三個就是她在上海5天接觸最多的人,也是現場目擊者。我謝謝他們,他們安慰了我一下,也敘述了一下事發前後、急救送醫的過程。原來,他們三人就是陪她送醫的人,她就是坐這部車送醫的,她就坐在我坐的位子上!當然,這個座位洗過了。

我又開始想,要送回台灣了,這樣的決定真的正確嗎?如是錯誤的決定,後果可能無法彌補。我一直回想這兩天的過程,回想每一個接收到的信息,回想我聽到的每一句話,回想每一個告訴我信息的人的可信度,回想每一個環節與判斷。我不確定是要再思考一次,還是要試著說服自己我們沒有做錯決定,或者,我只是要確定我自己儘力了。不過,當下送回台灣已成定局,除非有什麼變數發生,不然沒有辦法不送了。

我們走去停機坪,在飛機的前面等,準備走樓梯上飛機;同時,救護車也來了,停在飛機的後面。她的病床從救護車上慢慢地送出來,是那種機械式的升降病床,放到地上,護士推到飛機旁邊,再用一種機械裝置,把病床慢慢地升上去,進入機尾。這個過程中,阿嬤站在旁邊,大喊:「Nana!放心!阿嬤在旁邊,我們都在旁邊!」我站得很遠,總覺得很多工作人員拿著相機晃啊晃的,不知道是不是要拍她受傷的樣子。我上前詢問,他們說只是機場的必要程序。

上了飛機,我們全部坐在頭等艙,戴著口罩,任爸跟我分坐在走道的兩旁,她跟楊醫生、護士等安置在飛機的最後面。這時,任爸不停地叮嚀我,等一下見到她時不要哭,因為楊醫生會讓任爸和我過去看她。情感上,我一直試著穩定自己的情緒,我也很害怕,很緊張,不知道會看到什麼畫面;理智上,我一直推算她現在最擔心的是什麼,我要跟她說什麼對她最有幫助。

這時,楊醫生突然通知我們起飛前可以過去看看她,任爸馬上跳起來往後走,我連忙跟了上去。任爸走在我前面,還一直叮嚀我不要哭。從機首到機尾的走道上,我們走得很快,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剛剛想的東西都忘了,算了,放空,什麼都不要想。

就快要看到她時,任爸跟我似乎是用搶著說話來掩飾我們心裡的痛。任爸先喊:「沒事啦!爸爸來了,阿中來了!阿中說要娶你,回去就可以結婚生小孩啦!阿中在這裡!」我趕快接著說:「放心!你看,台灣最好的醫生都來了耶!在這裡!沒問題!小傷!你知道我不會跟你講謊話,沒那麼嚴重,沒事!」

任爸說:「要樂觀!要加油!不要多想,我們都在!」

我說:「沒關係啦,我跟你講過啊,我本來就不是娶你的肉體啊!」(講完我就後悔,這樣講好像很嚴重似的。)我趕快再試圖搞笑:「其實也蠻酷的耶!整架飛機就是為你一個人開耶,我們這一干人等都沾光了!」我們說什麼,她其實都沒有太大的反應,但她有聽到。

她全身蓋滿了小碎花棉被,頭被包住,只有臉露出來,她被兩條皮帶固定在病床上。她的眼眶含淚,但是眼淚沒有流出來;她的雙眼眯成一條線,眉毛沒有了,我看到左邊眼睛眉毛中間有一道傷口。她的嘴唇破了,下巴有傷;她的臉是腫的,又黑又臟;她的臉上有四五個大水皰,像是用口香糖吹泡泡的那種泡泡,有如大顆花生米般大小。基本上,她像變了一個人,但我還認得出她。她想擠出一點微笑,但是顯然她沒有力氣,她只有氣無力地說了句:「好痛!」

飛機要起飛了,我們得走回前面的座位。我走在前,任爸跟在後面,任爸不停地說:「阿中,你表現很好!很堅強!出乎我意料!」我沒有回頭搭話,因為我又哭了,淚流不停。我回到位子上,頭扭向窗外,自己跟自己說:「沒關係,我們要回家了。」兩人坐定,任爸還在誇我表現好,我擦了擦眼淚偷瞄了一下任爸,任爸老淚縱橫。這是我至今第一次看到任爸流淚,任爸堅強得令人無法置信。

飛航途中,徵得楊醫生同意,我又跑過去看她,她似睡未睡,看到我,擠了個微笑給我。我說:「你想家也不是用這種辦法吧。」(講完我又後悔,一點也不好笑。)我又說,「如果怕做噩夢,我教你以前我媽媽教我的方法……這樣吧,你現在不要亂想,你就想想籌備婚禮的事吧,回去你就一邊休養一邊策劃,之前我們都忙,根本沒人在策劃,現在就全部交給你啦,反正我也沒什麼意見,我也省了一件事!」我一再強調不要擔心、醫生都在等等,她其實也沒有什麼反應。她只說了:「你們怎麼這麼久才來?好痛!」

到了台北,迎接我們的是一堆媒體,去往林口「長庚」的路上,華研問我在飛機上跟她說了什麼,我沒頭沒腦地回答了一部分。

後來我們聽說,她的救護車從松山機場出來時,被媒體攔了下來狂拍;她從救護車出來要進「長庚」時,也被媒體攔阻,甚至,攝影記者手拿相機,伸過保安搶拍。

救護車飛馳在高速公路上是為了救人,而緊追在後的記者飛馳是為了能拍到什麼了不起的畫面。記者們堵住高速公路分流道,堵住醫院的各個入口,除了造成公共危險與延誤就醫外,難道拍到救護車被塞住也能變成新聞?

我終於懂了,為什麼在上海要花力氣「調虎離山」了,她現在高感染有生命危險啊,不能接近她啊!我看著車上的新聞快報提到任爸「調虎離山」,爆出這個新聞的人似乎很得意,因為抓到任爸了,但難道你沒有發現,正因為你是「虎」,所以我們才要躲嗎?

到了「長庚」,她被安排進醫院病房,任爸開記者會,我則由一個華研同事跟一個保鏢陪同躲在外面。我從來都不想面對媒體,當下當然更不想,打算等一下再進醫院。不料,還是被一家眼尖的媒體發現,立刻打開鏡頭沖向我,我本能地躲在保鏢後面。躲了鏡頭三秒,我知道媒體不會放過我,離醫院還有一段路,我也不可能一直躲著,想一想算了,就讓他們拍個夠吧,我走我的,我還是要去醫院。

小白在醫院等我們,一切多虧了他;任媽、容萱也在,兩人面色發白。任媽說她一到醫院就簽了一大堆病危通知書、手術同意書等等,簽得心都碎了。在醫院要連夜檢查前,我們輪流再去病房看看她。不到一個小時,她變成了一個完全用白紗布包住的木乃伊,全身只剩下眼睛、鼻孔跟嘴巴露出來,我心裡一驚:「臉也需要包紮?」我們輪流叫她放心,聽醫生護士的話,她微笑地點點頭,吃力地點點頭。她說:「回來真好,那裡的護士口音好重,說什麼我都聽不懂。」

回去的路上,我問任爸、任媽:「我乾脆請幾天假好了?」任爸斷然拒絕,交代我千萬不要影響工作!「那麼,我每天下班後過來吧!」我好像有自言自語地這麼說。

回到家,大約是星期一的凌晨3點。稍微休息一下,早上去上班,我宛如受難者家屬,同事們給了我很多體諒、關懷與鼓勵。網路上可以看到新聞快報,任媽在醫院也時時傳簡訊告訴我進度。早上進行清創手術,下午,她終於完成了第一階段清創,歷經5個多小時,任媽說,這5個小時跟任爸兩人在手術房外等消息,不知道時間是怎麼過的。華研同仁打電話告訴我灼傷中心的門口被媒體團團圍住,而且那裡只有一個出入口。我想:她現在應該很痛,會想看到我吧,媒體堵住門口難道我就不去了嗎?曝光就曝光吧,反正這會是一條漫漫長路,我也躲不了多久。這種感覺有點像「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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