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06年,天掉餡餅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何小兵醒了以後不慌不忙地躺在床上想了會事兒才起,已經九點多了,他不用著急去公司上班了,三個月前辭了職。再上下去,就崩潰了。

何小兵以為辭職很容易,說一聲自己不想來了,第二天就不用來了,可沒想到手續異常煩冗。首先需要交一份辭職報告,講明辭職的緣由。何小兵覺得沒什麼可說的,不想干就是不想幹了,沒勁,就像困了想睡覺一樣,是一種直接的反應,沒有那麼多為什麼。但公司要求員工離職必須書面說明理由,且理由得冠冕堂皇,不能像何小兵想的那麼沒有詩意,怎麼著也得結合個人職業規劃和公司現狀說說,以便領導了解公司和在職的員工所存在的問題。除了像何小兵這樣的,其他辭職的基本都因為公司滿足不了自己的發展,說白了,就是嫌掙錢少了,或者覺得公司不行,提供不了職業上的幫助,但大家在辭職報告里還是會說一番好聽的話,甚至會自降身價,說自己跟不上公司的步伐,誰都清楚,這時候給公司一個面子,辭職手續能辦理得順利些。

何小兵也想給公司一個面子,畢竟拿了那麼多個月的工資,但他不會寫那種話,寫出來自己都覺得假,覺得不是給公司面子,而是對公司的侮辱,只好進一步挖掘「上班沒勁」這個想法背後的緣由。身邊沒有能和自己一起憤世嫉俗的人;沒有能一起坐在路邊抽著煙東張西望的人;沒有聊天能聊到心裡去的人;公司的氣場跟自己不和,坐在辦公室里難受;這些都是真實的理由,但這些東西沒法兒寫進辭職報告里,就像你不能拿跟哥們兒說話的語氣和老丈人說話一樣。何小兵想,如果自己是個女人就好辦了,說去生孩子,這個理由寫起來既簡單,又容易讓公司接受。

最後何小兵還是找了一個借口,說要回老家,不在北京發展了,辭職原因跟公司和工作本身無關,這個理由寫在報告上不那麼虛偽。

交了辭職報告,何小兵跟接替他的人一項一項地交接工作,又把自己這一年的工作回顧了一遍,得出一個結論:辭職就對了。

別人辭職,特別是中高層的變動,都會在公司掀起或大或小的波瀾,關於辭職的種種猜測和今後的去向,都會出現在員工們的MSN聊天記錄中,但何小兵的辭職,正如詩里寫的那樣,輕輕的走,正如輕輕的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點兒公家東西,沒有人留意到他。因為他在這一年裡,沒有也不想擔任起重要工作,他存在與否,對公司並不重要。同樣,公司存在與否,對他也不重要,除了每月的工資能讓他生活下去,他想不出來公司對他還有什麼意義。

收拾東西的時候,何小兵想起這個工作是顧莉莉幫忙介紹的,應該給她打個電話,就把自己要辭職的事兒告訴她了,這時何小兵說的是準備辭職,沒說已經交了辭職書。顧莉莉說辭就辭吧,你既然有這打算了,別人再說什麼都沒用。何小兵謝了顧莉莉,顧莉莉說不用客氣,以後碰到事兒了,再去找她。何小兵很感動,說想去看看顧莉莉,請她吃個飯,顧莉莉拒絕了,說自己最近正忙,畫廊忙,同時她也忙著談戀愛。何小兵問和誰談呢,顧莉莉說暫時保密,何小兵祝她幸福甜蜜,顧莉莉說你也是。

一個月後,何小兵終於正式離職。上班的這一年裡,他沒有留下任何快樂的記憶。以前以為下了班的時間是自己的,還能幹點兒自己想乾的事兒,但是真上起班來發現,首先下班的時間不能保證,有時候到家就該睡覺了,即使按時下了班,回家後發現已沒有心情干別的,只想歇著,不想動腦,恨不得牙不刷臉不洗就睡覺了,看書彈琴這些事兒對何小兵越來越遙遠了。

每天腦袋裡填滿了各種工作上用到的術語,何小兵雖然也說這些術語,但用起來毫無感情,甚至是厭惡,感覺自己和這些詞有距離,不像那些人,能很職業地運用這些詞,就像呼喚戀人那般親切、自然。何小兵還為上班準備了一個不怎麼好的本,他有好幾個好本,只用這些好本記錄他認為值得記的東西,這些東西是值得保留的。而那些工作記錄,隨著離職,就被何小兵丟進垃圾桶了,那上面全是工作任務和會議記錄,雖然是何小兵親手寫上去的,但看著異常陌生,已想不起記錄這些東西時的情景了。

何小兵以前每天心情最差的時候出現在上學的路上,後來每天在上班的路上心情更差了。繁忙的早晨、擁堵的城市、人擠人的公交車、嘈雜的人群、冰冷堅硬的寫字樓、等著自己去完成的毫無興趣的工作,這些都讓何小兵頭疼。壞心情積蓄到一定程度必然要爆發,只要有導火索,無論時間地點。所以,何小兵經常會在公交車上因為誰碰了誰一下糾纏不清的時候,或在路邊吃早飯因為某人買油條沒排隊的時候和人動起手來,先出手的往往是何小兵。別人打完架後一天沒好心情,何小兵卻能變得輕鬆。

晚上下了班是何小兵最難以面對的時刻,雖然這時候不用工作了,等待他的是可以休息了,但一個人走在回家路上,拎著下車後剛剛買的盒飯,有時候手中的塑料袋裡還會多出一個蘋果或兩根香蕉,拖著疲 憊的身體走在夜色下的時候,何小兵難以相信這就是他要在北京的目的,他來北京不是干這個的,如果只為了這麼活下去,還不如回老家算了。

也有高興的時候,比如拿到工資的那一刻。錢不是個壞東西,沒有人會排斥這一時刻,但拿到錢的喜悅,和從書中獲得啟發的喜悅或寫出一段優美旋律的喜悅,是不一樣的。後者更深入心靈,像呼吸到新鮮空氣,幸福瀰漫全身,讓人忘記一切不如意的事兒,覺得上帝優待自己。前者更像吃到一個好吃的東西,吃完就完了,又盼著吃下一口,但是怎麼吃,吃再多,也不會帶來哪怕一秒鐘後者所能帶來的那種幸福感。

上班期間,這種幸福感基本從何小兵身邊溜走了,於是以前不介意的那些現實的問題,也成了煩惱。有一次沙塵暴襲京,何小兵忘記自己出門前沒關窗戶,坐在辦公室里看著北京的天空變成紅色還覺得神奇,等回到家進了屋一看,除了天花板,屋裡已經一片黃色,所有東西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沙塵,走在地上都會留下腳印,眼前的景象讓何小兵覺得北京太他媽操蛋了。如果是以前的那種生活狀態,何小兵不會認為這是個多大的事兒,頂多覺得是個生活里的小玩笑,還會當成笑話講給別人聽,但那天何小兵是真的難受了,覺得生活有意跟自己作對,忘記了上帝時不時眷顧他一下的那些美好瞬間。

辭職後,何小兵的感覺就像拆除了一座違章建築,雖然有點兒可惜,但畢竟合法了,踏實了。以前他每天像踩在雲上,雖然天上的景色不錯,卻感覺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或者說自己盼著趕緊落地;現在不用再干那些不喜歡的事兒了,何小兵終於有腳踏實地的感覺了。

何小兵現在的工作是在琴行賣琴,這是他離開公司後找到的新差事,並不是因為有了這個工作才決定辭職的,原來那個工作他一天也干不下了。

琴行每天上午十點半開門,買琴的人也都是睡懶覺的人,開張基本都是在中午以後,所以何小兵一上午都會比較清閑,可以自己練練琴,即使忙起來,也是在彈琴,他在琴行的任務就是幫助顧客試琴。來琴行上班,就是因為又能掙著錢,又能感覺到是在為自己活著。

在公司,掙的錢是琴行的三倍,但失去的時間、自由遠不止三倍。不去公司上班了,開銷也小了,時間和自由又回來了,生活質量不僅沒下降反而提升了,何小兵還是喜歡這樣的生活。對他這種人而言,物質匱乏可以湊合地活著,精神匱乏,湊合著都活不下去。

琴行的老闆十年前也是一個玩兒搖滾的,沒玩兒出來,決心不彈琴後打算把自己的琴賣了,結果賣的價錢比自己買的時候都高。於是,想靠這種方法掙點兒生活費,倒騰了第二把,結果又掙到錢了。就這麼著,一點點倒騰,最後倒騰出一個琴行。如今老闆胖得手指頭已經分不開,最簡單的和弦也按不了了。

除了拿琴行的工資,何小兵還能掙點兒外快,就是教人彈琴。老闆的門上常年貼著招收樂器學員,任課的老師,就是何小兵他們這些在琴行打工的。老闆負責生源,提供教學場地,就在琴行後面的庫房,何小兵他們負責教授,收的學費二八分成,老闆八。

夏天到了,何小兵的屋裡多了一口人。一放暑假,夏雨果就告訴家裡,學校要去實習,可能過些日子才能回家,然後坐上回北京的火車,下了車直接就上何小兵這兒來了。

夏雨果住進來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給何小兵的屋裡變了個樣兒。當時何小兵正在睡午覺,夏雨果摳摳這兒弄弄那兒,不斷製造出動靜兒,何小兵半睡半醒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幹什麼。醒後一睜開,發現屋裡變樣了,有了生機。窗檯、牆上、桌上、燈上都有了裝飾,原來屋裡的色調就是白色,現在成了暖色,屋子終於像住了人的樣子。

夏雨果不僅把她的勤勞和對美的理解揮灑在何小兵的這間屋裡,也灑在了公用的客廳和廚房。客廳因為是公用部分,髒了的地方也沒人及時打掃,夏雨果讓這裡發生了翻天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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