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02年,少年煩惱

何小兵和夏雨果並排坐在一家新疆小飯館裡,何小兵吃著拉條子,夏雨果吃著拉麵,兩人中間擺了一瓶啤酒,還有幾個烤串。這家新疆小館坐落在鼓樓腳下的一條衚衕里,斜對面門口有棵槐樹的院子,就是何小兵在北京的新家,搬到這裡剛剛兩天。

和地下室比起來,這裡有了幾分詩意,灰牆灰瓦的衚衕、頭頂的槐樹、空中飄蕩的鴿哨,在院里就能看見鼓樓,每天上午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暖洋洋的。

何小兵不在地下室住了並不是為了這裡的詩意和陽光,對於一個二十歲出頭的人來說,陽光並沒有那麼重要,即使陽光照在他的身上,他也感受不到,同樣,即使雨澆在他的身上,他也沒什麼感覺。而詩意,何小兵更不知道為何物了,如果說這東西存在的話,何小兵也會覺得住地下室更有詩意,那裡住的都是底層人民,而搖滾樂,正是來自底層的吶喊。

可是地下室的公共水房和衛生間經常跑水,最嚴重的一次,何小兵過河一般,挽著褲腳蹚著水進到自己的屋裡,看見木吉他像船一樣,漂浮在水面上,部分樂譜已經濕透,沉入水底。幸好水不太深,那把電吉他在床上放著安然無恙,否則何小兵更要吶喊了。

何小兵買了老頭兒的那把電吉他。

那晚,從顧莉莉那兒借到錢後,何小兵直奔老頭兒家,怕夜長夢多,被別人搶先買走。到了門口,已經是凌晨兩點,想了想,何小兵沒有敲門,決定還是天亮了再說。如果吉他被別人買走,這會兒已經買走了;如果還在,等老頭兒起床了,他再來也不遲。於是何小兵揣著一萬塊錢回到地下室,基本沒怎麼睡覺,面對這麼激動的事情根本睡不著,所以也沒做試圖睡著的努力,挨到天亮,洗了個臉,出發了。臨出門前,動了個心眼兒,把一萬塊錢數出兩千,裝在另一個兜里。

給何小兵開門的不是老頭兒,是一個女的,挺年輕,有點兒姿色。

何小兵以為自己敲錯門了,猶豫中,老頭兒出現在女人身後:「進來吧!」

何小兵進到門裡,站在毯子上,等著換鞋。女人正在鞋櫃處穿上高跟鞋,拎起包,對老頭兒說:「我走了。」

「慢點兒,回頭我再給你打電話。」老頭兒說。

女人出了門,何小兵進門換上拖鞋,坐到沙發上,沒問女人是誰,以為老頭兒自己會解釋,但老頭兒沒提這茬兒,而是問何小兵:「吃早飯了嗎?」

「下車的時候吃了一個煎餅。」何小兵迫不及待地說,「您那琴還在呢吧?」

「有錢了?」老頭兒問。

「還能再少點兒嗎?」何小兵狡黠地問。

「你湊了多少錢?」

「還差兩千。」何小兵說。

「就這麼著吧。」老頭兒說,「我把琴給你拿來。」

「您說的是我昨天看的那把琴嗎?」何小兵難以相信老頭兒這麼快就答應了。

「別的琴用不了這麼多錢。」老頭兒說著進了屋,拎出琴。

何小兵接過琴又看了看,有些過意不去:「八千是不是少了點兒?」

「你只有八千啊。」老頭兒說。

「您要是賣給別人,說不定能賣到一萬。」何小兵說。

「一萬和八千有什麼區別嗎?」老頭兒拿出一袋貓糧說,「但賣給誰就有區別了。」

「那您為什麼非賣給我啊?」何小兵很好奇。

「要是沒有為什麼,你就不買了嗎。」老頭兒把貓糧倒在地上的盆里。

「那倒不是。」何小兵說,「我就是覺得您虧得慌,心裡不踏實。」

「什麼叫虧,什麼叫不虧?」老頭兒說,「有句老話——有錢難買我樂意。」

「那別人要是拿一萬塊錢來買,問起琴哪去了,您怎麼說,說實話?」何小兵問。

「我怎麼說,和你有關係嗎?」

「沒有。」

「沒關係的事兒就少想,記住了,以後有很多事情是不需要你關心的,好好彈琴。」老頭兒說。

「那我就把錢給您了?」何小兵還是有點兒含糊,掏出準備好的八千塊錢。

老頭兒沒接,說:「你想好肯定要買了嗎?」

「您是不是嫌錢少,又不想賣了?」何小兵一直擔心老頭兒突然又捨不得賣。

「我怕你後悔。」老頭兒說,「這把琴也許會幫助你,也許會耽誤你。」

「想好了!」何小兵說,「您放心,我不會被它耽誤的,我會好好練琴。」

「你再檢查一遍琴。」老頭兒說,「哪天不喜歡了,你就背回來,我把錢退你。」老頭兒接過錢,沒數,放在一邊。

「您不數數?」何小兵問。

「我知道你肯定已經數過好幾遍了。」老頭兒說。

何小兵覺得不能再隱瞞了,掏出另一個兜里的兩千塊錢:「我沒有說實話,我有一萬塊錢。」

「你現在已經說了實話。」老頭兒沒接,「收起來吧!」

何小兵的手懸著空:「還是應該給您。」

「我都答應你八千了。」老頭兒說,「潑出去的水還收得回來嗎?」

「那我請您吃個飯吧?」何小兵很過意不去。

「咱倆要是敞開了吃頓龍蝦,這兩千塊錢還真不夠。」老頭兒說。

何小兵默認了。

「乾脆,你下樓買二斤手擀麵,兩袋黃醬,一袋甜麵醬,兩根黃瓜,中午咱倆吃面。」老頭兒說。

「是不是太簡單了?」

「只要能滿足自己,就不簡單。」老頭兒說,「我對吃沒什麼要求。」

就這樣,一頓炸醬麵加八千塊錢,吉他到手了。

何小兵背著那把已經屬於自己的琴離開老頭兒家的時候,被老頭兒叫住。

「等會兒。」老頭兒說。

何小兵站住,生怕老頭兒反悔。

「這兒還有兩套琴弦,我從美國帶回來的,你拿去用吧。」老頭兒把兩包琴弦扔給何小兵說,「這琴的弦在咱們這兒不好買,這兩套用完了,你再來找我,我幫你想辦法。」

「謝謝您!」何小兵發自肺腑地說。

「不用謝,我留著也沒用。」老頭兒說,「以後別光想著這琴誰曾經用過,把心放在練琴上,行了,走吧!」

如今,這把琴已經跟隨何小兵一年多了,何小兵每天練琴四個小時以上,晚上睡覺也要抱著琴睡。開始是彈著彈著睡著了,後來便養成習慣,抱著琴睡覺踏實。有時候何小兵去朋友家玩兒,一想到今天還沒練琴呢,無論多晚,也要回家,直到彈夠了,才睡覺。

手指尖的皮被磨掉一層又一層,十指連心,有時候按琴弦,不僅手疼,心也疼,但當想起那些振奮人心的音樂時,何小兵竟然能從手指的疼痛中獲得一種快感,耳邊響起鏗鏘的重金屬節奏,何小兵愈發賣力地練習,任手指被琴弦劃破、撕裂。慢慢地,皮不再掉了,長出趼子,摸著變硬的指尖,一種成就感油然而生。

一次,削蘋果的時候——當然是給夏雨果削,水果里,何小兵覺得只有西瓜皮是吃不了的——不小心切著無名指了,何小兵仍堅持練習,直到琴弦和品位上染了血。

何小兵不會每天洗臉,但每天都要擦拭吉他,保證面板光潔,琴弦不生鏽。睡覺的時候,把吉他放在里側,寧可自己從床上翻下來。他專門準備了一塊擦吉他的純棉毛巾,這塊毛巾,比他洗臉的毛巾還貴、還乾淨。

這次搬家,主要是出於保護吉他的目的。如果地下室不發水,何小兵還真樂意在這兒待下去,他習慣了這裡的黑暗、這裡的潮濕、這裡人們的無秩序,每次上到地面,看著明晃晃的太陽,和湛藍的天空,都覺得未來充滿希望。

何小兵在選擇往哪兒搬時,考慮的另一個因素是,要遠離學校。過去的這一年裡,何小兵的地下室就沒消停過,經常有同學過來玩兒。有人因為喝酒喝得太晚了,宿舍樓鎖門了,窗戶也關上了,進不去,便來何小兵這兒過夜。何小兵再討厭一個人,當這個人沒地方睡覺的時候,也不能把他拒之門外。還有人來的時候會拎著啤酒羊肉白菜豆腐芝麻醬,知道何小兵這兒有電爐子,特意來這兒涮火鍋。也有人就帶著女朋友和床單來,問何小兵什麼時候不用房子,借用這裡溫存片刻。看到慾火中燒的男女站在眼前,何小兵也無法無動於衷,只好出去轉轉,成他人之美。轉回來後,發現兩個人已經走了,速食麵也少了兩袋,煮完面的鍋都沒有刷,但是多了一筐雞蛋,還留個條:雞蛋以示謝意,慢慢吃,擇日再來送。總之,經常是何小兵有了感覺,拿起吉他,剛想寫個歌的時候,門就響了。

為了能安心創作,免受打擾,何小兵決定搬到離學校遠點兒的地方,那些人總不能為了那點破事兒,坐一個小時車來找何小兵,犯不上。或者說,原來正因為知道何小兵那兒有地方,所以他們才喝到宿舍鎖門、才想吃火鍋、才想親熱。如果方便的地方沒了,他們也就不想了。

最終選擇搬到鼓樓的衚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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