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01年,大學再見

何小兵被學校電台的廣播吵醒。上來先是一段音樂,播放了半分鐘,音樂漸弱,一個嚴肅的女聲說:「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這時候一個嫵媚的男聲——何小兵一直想知道,發出這種聲音的男生到底長什麼樣——接著說:「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然後二人合說:「今天是母親節,我們祝全天下的父親們,節日快樂!校廣播電台開始為您廣播!」緊接著,是校園裡傳來的笑聲,何小兵隱約聽到樓下有人說:「這倆傻B!」

開學以來,何小兵一直睡在樓頂,他覺得,只有這裡才是適合自己睡覺的地方。聞不到宿舍里的腳臭、被窩味兒,聽不到室友臨睡前大言不慚的言論,也不必擔心因為練習吉他太晚了而影響誰睡覺。彈著吉他,編兩句歌詞,隨口唱出一段旋律,看著滿天的繁星,想像它們是地理書里提到的哪些星座,在一種親近自然的狀態下,進入睡眠。樓頂的空氣雖然沒有什麼特殊意義,但是它的純凈,讓何小兵覺得自己寧可被別人當成怪人,也要呼吸著這種空氣入睡。同時還要做好準備有可能遭受沙塵暴,在經歷了兩個醒來一睜眼,以為自己躺在沙漠里,渾身都被黃土覆蓋了的清晨後,何小兵開始關注天氣預報了。

應該十點了,何小兵不用看錶也能知道。第一二節課下了,休息半個小時,供沒吃早飯的學生吃點兒東西和還想繼續上課的同學趕往第三四節課所在的教室。大學太大了,從一個教室到另一個教室,有的走路需要十多分鐘,這個距離,讓很多學生萌生了逃課的念頭。到了大學,每個班沒有固定教室,學校根據課程內容和上課人數安排教室,所以,大學生們比中學生又多了一個任務,得記住要上的課都在哪個教室,當然,那些壓根兒就不想上課的大學生除外。

當何小兵進入大學一個禮拜,把所有的課都上了一遍後,他覺得除了體育課尚值得一上外,其他課對他來說都那麼遙遠。他沒想到自己在人生的這個階段要學習這些讓他親近不起來的知識。知識應該引向智慧,如果不是這樣,那麼知識就是在浪費時間,令人作嘔——這是何小兵在一本書里看到的話,他覺得說得太他媽的對了,於是漸漸遠離知識,能不去就不去上課了——當然,除了內心對上課的極度排斥外,他也總能找出說服自己不去的現實理由,比如身體不舒服、心裡煩躁、天氣太冷懶得出門等等。有一次何小兵突然萌生出想上課的慾望,看看會不會有什麼新發現,便背著書包出了宿舍,但是記錯了教室,找了半天沒找著,上課的慾望頓時被沮喪所取代,他發現自己更痛恨上課了。

不上課的時候,何小兵就在宿舍睡覺,睡醒了就彈吉他,不想彈的時候,就出去溜達,反正就是不去教室。有時候去圖書館轉一圈,借一些別人不願意看的書,一開始何小兵並不是為了從這些書中獲得不同常人的知識,只因為這些書乾淨,他就借了,那些誰都看的書不僅太髒了,還有味兒,無法讓他產生閱讀興趣,後來看著看著,何小兵就能從這些生僻的書里發現一些被自己忽略的東西,這些東西令他著迷。

過上這樣的生活,何小兵需要為之付出的代價是,大一第一個學期結束後,因缺課,兩門課程被取消考試資格,在參加了考試的課程里也有兩門不及格,最終學分通過率不到一半,試讀了。

何小兵的成績儘管墊底,卻始終有一種優越感,認為自己才活得像個人,而別人只是在呼吸、消耗食物、產生廢物、聽天由命地上課下課寫作業交作業的生物而已,生活在這些忙忙碌碌的可憐的人中間,他會不由自主生起一種傲慢。

按學校規定,試讀兩次,開除學籍,跟足球場上被出示兩張黃牌罰下一樣。寒假回家的時候,何小兵並沒有把試讀的事兒告訴父母,當何建國問他學習如何的時候,得到的答案是馬馬虎虎吧,何建國要看成績冊,還問為什麼一個學期結束了,也不開個家長會,何小兵說這就是大學和中學不一樣的地方。何建國說,你說馬馬虎虎,那我憑什麼相信你呢?何小兵說,那我說我拿了獎學金,你相信嗎?何建國看著玩著吉他的何小兵——這次回家,何小兵沒帶一本書,就帶了一把吉他——說,我不相信那些不彈吉他的同學會考得還沒有你好。何小兵說,難道我非得說一塌糊塗,你才相信?現在你就當我考了全班倒數第一,你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何建國想了想說,我也不想說什麼,只是希望你能以學業為重,分清輕重緩急,別光顧著彈吉他,你已經成人了,我不想多說。何小兵說,你不想多說還說,該幹什麼我知道。何建國說,那就好。有一句話,何建國想說,怕觸怒何小兵,又咽回去了——別把不該乾的事情當成該乾的。當寒假結束後,何小兵準備返校時,何建國額外給了何小兵五百塊錢,讓何小兵買個呼機。何建國說:「配個漢顯的,以後我們有事兒就呼你,你們宿舍那個電話太難打進去了。」何小兵宿舍的電話,經常被佔用著上網,那個年代上網還是用電話線撥號。

過兩個月又要考試了,如果再有一半的學分不能通過,何小兵將不再屬於這個學校,但是上課的時候仍然看不見他人。這一現狀,成為班裡課間討論的話題,有人說何小兵牛B,有人說何小兵二B,也有人開始惦記上何小兵的床位——臨窗,採光、通風都好,夏天涼快。

何小兵自己卻不以為然,其實他所缺的課時,已經夠取消考試資格的了,只是有時候沒有被老師點到名暫逃一劫而已,一些喜歡看熱鬧的同學,經常因為老師沒點到何小兵的名使得他被取消考試資格的日期又往後拖延了而遺憾。

今天本來還可以繼續在樓頂上躺會兒,晒晒太陽,看著天空白雲彈彈吉他寫寫歌,但是何小兵不想再躺下去了,他得起來去做一件事情——申請退學。這是近期何小兵一直在考慮的事情,昨晚,他終於下定決心。何小兵覺得,如果在母親節這一天,把這個消息告訴自己的母親,那就太搖滾了。到時候,他的父母肯定會異口同聲地問:為什麼呀?!

這裡不適合自己,這就是何小兵退學的理由。課本里的那些知識,提不起他的興趣,周圍的環境,讓他格格不入。因為復讀了兩年,年齡自然比同屆的人大,大的這一兩歲對於一個六十歲的人和一個六十歲出頭的人,在對生活的理解上並不會造成太大差距,但是對十八歲的人和二十歲的人,差距就體現出來了,特別是何小兵是一個聽搖滾樂的人,這更讓他與那些聽港台流行歌的人說不到一塊兒去。每天晚飯後,那些人經常進行的一項活動就是集體觀看毛片兒,無論誰找來一張毛片兒,甭管盤上已經有了多少劃痕,眾人都準時聚在某間宿舍里,有的坐在凳子上,有的蹲在地上,每張上下鋪都擠滿了人,即使看不見畫面,也要聽一聽聲音。何小兵也參加過幾次這樣的活動,開始還覺得能滿足一點兒好奇心,但時間長了,便心生厭惡。有一次,他從外面回來,在樓下看見宿舍窗口黑著燈,心中大喜,正好可以一個人安靜地彈彈吉他,便快速上了樓,到了門口,當他掏出鑰匙正準備開門的時候,門從裡面開了,屋裡還黑著燈,一群人彎著腰魚貫而出,個個呼吸沉重神情恍惚,原來是毛片兒剛散場。電腦已經關了,幾個人仍坐在屏幕前回味,久久不願離場。何小兵並不反對看毛片兒,他覺得生活里,除了毛片兒,還應該有點兒別的。只有內心蒼白的人,才能滿足於這麼單調的生活。

每天晚上,宿舍熄燈後,何小兵的同學們迫不及待地躺在床上講各自意淫出來的故事。有人說自己在老家有三個女朋友,有人炫耀自己偷看女廁所的光榮歷史並介紹經驗,有人吹噓自己多麼英勇背著多少條命案是公安局的常客,還有人為此發出嘖嘖的讚歎聲,每每聽到這些,何小兵就想給他們一句:你們他媽的說這些有勁嗎!他知道他得到的回答很可能是,怎麼沒勁啊!所以,他只是在適當的時候插一句話:你那些女朋友怎麼也不聯繫你呀?什麼時候帶我去教學樓偷看一下咱們學校女生的屁股啊?某系的一個男生泡咱們班女生來著,什麼時候教訓他一下啊?到了這時候,那些口若懸河的同學就說自己困了,該睡了,以後再說。

有時候,何小兵也能和他們打成一片,干點兒把實驗室電腦的內存拔掉插在自己宿舍電腦上這樣的事情,或者喝得爛醉如泥跑到女生樓底下放肆地唱流氓歌曲,或者踢一場足球讓自己大汗淋漓筋疲力盡,並從中獲得歡樂。但是何小兵從始至終都清楚地知道,這些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快樂,它們是停留在表面的、短暫的,而他要找的,是一種永恆的、深入內心的、能碰到靈魂的快樂。這種真正的快樂,現階段,只有從音樂中獲得。

聽到喜歡的音樂或者抱起吉他,何小兵就會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像一隻吃飽了飯的貓,服帖安靜,否則就會躁動慌亂。但學校的生活大部分時間是遠離音樂的——校電台播放的那些歌曲,還不如不播放,讓何小兵聽了感覺離音樂更遠了——這裡畢竟不是音樂學院,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像在桑拿房裡被蒸得喘不上氣,再不出去透透氣,就完蛋了。

即使學習和生活的環境並不讓人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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