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洞吳——蘇媚

西蒙/海域/信仰

藍洞

The course of

true love never

did run smooth.

死在自己喜歡的

事情上,

美過庸碌地

存活百年。

article by 吳蘇媚

西蒙在西奈半島達哈巴經營了一家餐館。

很難用「經營」這個詞,他就是讓這家店隨風搖擺著,連他自己都是胡亂活著的,每天睡在哪兒,都拿不準。有時睡露台,有時睡廚房,還睡在沙地上——我說,小心,浪會把你捲走。

不怕,我是一條魚,天生的魚。

沒錯,西蒙就是一條魚,他可以自由潛水下潛三十米,帥呆了。他說年輕時能一口氣徒手潛得更深,可是花天酒地,抽太多煙,這些年肺活量已經下降了。

認識西蒙的第一天,他就顯現出浪子本色,含著一腔深情凝視著我,用融化人的柔軟說,月亮掉在你的眼睛裡了,還有你的皮膚,是最好的絲綢,嘴唇就像清晨綻放的花朵,你的脖子……

停!西蒙?你是叫西蒙吧?拜託能不能換一套台詞?你這些語錄,全達哈巴的姑娘都會背了!

西蒙咧嘴笑,是的,我叫西蒙,她們都叫我達哈巴情人。

西蒙一頭烏黑濕潤的長捲髮,臉部有著貝都因人的剽悍,膚色黝黑,神情堅毅。甜言蜜語的時候天真得有些無恥,沉默時,卻有一種原始的冷峻氣息。有些貝都因人至今仍以氏族部落的方式在沙漠里游牧,也有一些接受了現代社會的生活方式,做生意,開吉普車,說一口流利的英語與千奇百怪的遊客打交道——即使被現代文明同化的那一部分貝都因人,骨子裡仍然流動著遠古的聲響,他們與自然的溝通方式從未被打斷,保留著某種珍貴的直覺。

達哈巴有很美的星空。為了這樣的星空,我都可以一直住下去,住到天荒地老。

從我所住的旅館步行到西蒙的餐館,大概有十五分鐘的路程,每一步都宛如天堂。達哈巴就是天堂。來到達哈巴不過數天,我已經有了很多歡欣的秘密,比如清晨所有店鋪還沒開的時候,惺忪著一雙眼,跑到海邊,會被無遮無攔的美麗所震撼,大海就像一匹沒有邊際的藍布,肆無忌憚地瀰漫得到處都是,由於視覺差的緣故,海比岸更高,似乎隨時都會傾灑下來。看著這種陡峭的危險,我會有一種熱淚盈眶的感覺——興許某天海嘯襲來,這裡所有一切都將不復存在。

——我將不復存在。

西蒙的餐館,是我非常喜歡的地方,隨意,野性,沒有任何矯飾。我也喜歡這條街上其他的餐館。左邊第三家,晚上華燈遍地,顏色絢爛,因為光線太迷幻,把近海的區域也映照得充滿了魔幻色彩。我經常坐在那裡,低頭看魚類款擺漫遊,有時還會有海龜。左邊第四家,蘋果味的水煙味道真香啊,五埃鎊夠一直抽到破曉似的。右邊第一家,日本菜做得很正點。右邊第二家,音樂最是楚楚動人,兜兜轉轉,吟唱著悲傷,每次經過,都聽得心尖升起悲涼,好像內心糾纏不清的凄楚被悄悄拉出了線頭。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在拐彎處,有一些無人的空草屋,那是我最喜愛的地方。

空空的草屋,曾是有人經營的店,不知為什麼除了一地沙子什麼也沒留下,沒有流浪狗睡在裡面的時候,我就獨自坐著,或者索性躺下來。閉上眼睛,聽海浪的翻騰。這麼躺下去,漸漸地,會有一種自我消亡的感覺,大自然吞噬一切。

大自然終究,吞噬一切。

我開始能夠分辨街上那些貓貓狗狗細微的不同。達哈巴有全世界最瘋狂的黑貓,個個都是身手矯健的強盜,所有的黑貓都有一種天生的無賴,口糧都是從別人碗里搶來的。我已經無數次看到黑貓用閃電般的速度跳上桌子搶東西吃了。在達哈巴吃飯,手裡一定要拿把洒水槍,時刻作好與黑貓鬥爭的準備。即使如此,有一次黑貓還是把我抓傷了,致使我好幾天都舉著那根受傷的手指跟人痛訴,達哈巴的黑貓有多麼野蠻。

這裡的很多東西也都是粗糙的,直率的,有著原始野性的。難馴的黑貓,強行兜售手鏈的一頭亂髮的貝都因小姑娘,容易被討價還價激怒的狂暴的服務生……西奈半島有著獨特的性感身軀。你若愛慕它,就會愛上西奈半島所有的往事,摩西在西奈山聆聽來自上帝的十誡,摩西劈開紅海,率領六十萬以色列人逃出埃及……數次中東戰爭,西奈半島幾易其手,這個半島如此之美,以至於連戰火的殘酷都無法減損它的美。

不過,我最想的,卻是在紅海學游泳。

游泳一直是我生命中懸而未決的難題,我知道人類都有游泳的本能,從小就在母親子宮的羊水中慢慢發芽孕育——說自己忘記這項天生的本能,真是慚愧。

我努力去召喚這個本能,換了不同的海域,不同的教練,都迷惘地發現,與本能之間的那點聯繫,被強大的恐懼感阻隔了。有人說泳池裡學比較容易,有人說海里才容易,結果我只證明了,在死海里才是真的容易。

有人說,如果你真想學的話,只要把你丟進大海,就自己掙扎著會了——如果真有人膽敢這麼做,我變成厲鬼都不會放過他。

我那麼恐懼,只要一下水,就像得了帕金森症似的全身發抖。游泳對我來說,已不僅僅是游泳本身了,而是變成了如何戰勝自己的恐懼感。關於這個命題,很難。怕蜘蛛的人,不會因為房間裡布滿蜘蛛而從此坦然,怕蟑螂的人也不會因為見了一千隻蟑螂而免疫。你讓他直面恐懼,反而是一遍遍地重溫恐懼,放大恐懼。因為他的心裡永遠在尖叫著「不」。

西蒙同意我的說法。他說,那麼讓我們來試試說「是」吧。你試試接受這個恐懼,接受恐懼,也就是接受死亡本身。

陽光很烈,西蒙帶著我下海。他雙手托著我的腰,讓我仰面平躺在海面上。陽光火辣辣地炙烤著我的皮膚,閉上眼睛,耳邊傳來西蒙催眠般的聲音——想像自己是一片葉子,漂在海面上,雙手伸展開,放鬆,不要花任何力氣,再沒有任何事情值得你注意的了,你不在了……

我不在了。

他繼續說,你只要漂著,就像一朵白雲一樣,簡簡單單地漂著,隨便微風把你帶去任何地方。海洋就是天空,天空就是海洋。

我感到了一種懸空感,一凜,原來西蒙的手已經離開了我的腰。我立刻就失去了平衡,側翻入水,猛灌了幾口海水後,才被他撈起來。

雖然很生氣,可西蒙的方法竟是有用的。反覆了數次,我掌握了仰漂的技術。此後,也不再執著於必須要學會游泳了,僅僅漂著就很好,漂著就自由了。慢慢地,再把雙手往後揮,也能慢慢地開始仰遊了。

西蒙嘲笑我,就像你喜歡吃單面煎荷包蛋一樣,只要翻個身,就不行了。

他想了想,又對我說,如果翻身的話,就趕緊閉氣啊,只要閉住氣,身體就會自動漂浮起來。

這樣就不會淹死了嗎?

這樣能多活幾秒,西蒙笑。

西蒙開始帶我去浮潛。起先我們坐玻璃船出海,透過那層厚厚的玻璃,俯看海里的那些生物,我驚訝地看著五彩斑斕的魚,像小時候轉動萬花筒一樣。西蒙幫我戴上浮潛面罩,調整好呼吸管,我穿著黃色救生衣,抖抖索索地下了水,雙手緊緊攥住欄杆,把頭埋了一點點小心地伸進海。轟一下,腦門被炸開了,整片紅海浩浩蕩蕩地涌了進來,我失去了大腦。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被這種具有強大顛覆的美震撼得神經錯亂,目眩神迷。冰涼的海水,用一種空靈的藍,重新梳理了我對世界的感官認知。這個美麗新世界一片沉默,充滿著空蕩蕩的美。是的,周圍有美麗的珊瑚礁,浮游的各色魚類,可是,它仍然是空的,無處不在的水,是一種強烈的虛無感。虛無就是自由,自由就是你游著游著,看著看著,忽然知道,自己也是一尾魚。你和海里的其他生物是一樣的,你恢複了與大自然溝通的直覺。你回到了故鄉。

從前,你不知道自己是一尾魚。你在岸上的種種思念,都有了古老的原因。自然如此之美,值得為此以身相許,弟弟大概也是這樣想的吧。

我終於看到海底世界,終於知道了弟弟深深迷戀的是什麼,他22歲那年停止呼吸之前看到了什麼。

弟弟喜歡潛水,和達哈巴所有的神經病一樣,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下沉下沉,不斷地下沉。以前我一直不能原諒他,死在這麼不值得的事情上,讓全家人那麼傷心。可當我看到了紅海的樣子後,我原諒他了。

他死的時候一定不孤獨,他是帶著極大的快樂死去的。他總是說,每次潛水,都找不到理由重回人間——我一度懷疑他是自殺的,那麼無情無義地拋下所有愛他的人,怎麼可以?太自私了。確實有比生命本身重要的東西,可以感知,可以成為它的一部分,但語言的表述是艱難的,因為那種來自自然本身的力量是沉默的。海洋,是沉默的。所有迷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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