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露蛋糕店的最後一夜——張小嫻

你將對他的記憶封存在歲月里,

不再碰觸,不再窺視,

接受新的生活,開始新的戀情。

當你認為已經忘記一切時,他卻突然出現在你面前,

瞬間粉碎了一切你努力建築的美好。

記憶像開了閘的洪水,

帶著曾經的甜美、疼痛一併涌了出來,你措手不及。

這時,你才明白,其實他一直都在你心裡,

從未遠離。

憂傷/等待/終結

露露蛋糕店的最後一夜

She could have been happy.

But why did he break into her life again

then leave nothing but a cruel farewell?

He will occupy her sanctuary of memory forever

and bee immortal in the rest of her life.

她本來可以幸福,

可他為什麼要再一次闖進她的生命,

卻又留下殘忍的道別?

他將永遠佔據著她回憶的聖殿,

在她餘生不朽。

article by 張小嫻

一天之中,這是李露最喜歡的一段時間。日已西沉,夜色如水,月光緩緩照進了蛋糕店,空氣里瀰漫著麵糊、奶油、雞蛋與巧克力的甜香。她喝著一瓶比她老的老波特酒,一九七零年的。那一年,她還沒出生,母親還沒有遇到那個答應給她幸福,使她懷孕之後又離她而去,餘生旅居巴黎的男人。

這個男人對獨生女兒終歸是有點愧疚的,打從她十一歲那年開始,父親每年寄給她買機票到巴黎的錢,於是,她每年有一個巴黎假期,去看看美麗的花都,去看看她父親。然後,一年又一年,她眼看著時間在這個好看的男人身上飄落,看著時光殘忍地剝去一個人的青春的衣裳,看著他逐漸老去。每次和父親相聚的短短几個星期,她就像個客客氣氣的客人。父女倆都是巴黎的異鄉客;可是,父親對她來說彷彿也永遠像個異鄉客。

父親是做文案翻譯的,手頭並不寬裕,可他總是盡其所能地過得體面,吃的穿的都很講究,那是他心中的巴黎式浪漫。在他住的巴黎左岸那間破舊的小公寓附近,有一家糕餅店,四十多年的老店,賣很好吃的蒙布朗、千層派、水果塔、藍莓餅、巧克力慕斯和無花果蛋糕等傳統的法式糕餅,門外常常排起了隊。每次當她要走了,父親會提早下樓去排隊,挑幾塊她愛吃的糕餅,裝在一個漂亮的紙盒裡,繫上蝴蝶結,然後塞到她手裡,給她帶著上飛機,告訴她說,飛機上的東西可沒這個好吃。這就是父親和她道別的方式。

當她孤零零地踏上漫長的歸途,在經濟艙的她那狹小的「寶座」上,她活像個落難公主似的,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享用她那甜滋滋卻也寒磣的父愛。那時侯,她曾願望將來有一天也開一家跟巴黎這家一樣的糕餅店,賣給人們充滿回憶的糕餅,不管那回憶是幸福還是苦澀的。後來的日子裡,這個夢想就像她有過的那些零星的夢想,漸漸被她遺忘了,只把它當做小時的傻透頂的念頭與哀愁的出口。她沒想到,繞了一圈,她重又回到最初也最純真的夢想。

兩年前,只看了一眼,她就決定租下人行道邊的這個小小的店面。位處中區的這條幹凈寧靜的小街是由一排矮矮的老房子、精品店、畫廊、酒鋪、露天咖啡館、亮著藍色招牌的餐廳與幾棵老樹構成的,空氣里飄著一股破落味兒,時髦卻也蒼涼,使她想起許多年前第一次到巴黎的那個遙遠的清晨,她跟著高瘦個兒的父親回家時走過的那些秋天的街道,充滿了不真實的味道,卻也喚回了童年的記憶。

店子前身是一家老式雜貨店,她把它徹底改頭換面,換上時尚的黑色麻石地板與白色牆壁。後面的一個房間改成開闊的廚房,所有蛋糕都是在這裡做出來的,然後放到店面那一排亮晶晶的陳列櫃里。陳列櫃旁邊的一面牆壁上掛著凡·高的《鳶尾花》、《向日葵》和《杏花》的複製品。她最喜歡的那幅《鳶尾花》是凡·高瘋了之後的作品。她愛這張畫勝過凡·高所有的《向日葵》。剛開店那陣子,她用藍莓、芋頭和綠茶慕斯做出一個藍綠色的鳶尾花蛋糕,跟凡·高畫里的一樣。鳶尾花蛋糕很快就成為店裡賣得最好的一款蛋糕。後來她又做了杏花蛋糕、櫻花蛋糕和向日葵蛋糕,還有玫瑰蛋糕。她的玫瑰蛋糕是用大馬士革玫瑰露與覆盆子調成的玫瑰覆盆子果醬做餡的,完成後在蛋糕表面豪氣地鋪滿一片片堆成小山似的糖潰紅玫瑰花瓣。

蛋糕店的名字用了她的乳名露露。店裡的屋頂很高,那盞吊燈是她從家裡搬來的,利用七根鋁線把七團白色的毛絨線懸浮在半空,互相纏繞綻放,看上去就像一朵巨大的蒲公英,漏出淺淺的鵝黃色的光。風吹過的時候,燈也隨風飄曳,她可以定定地望著燈而忘記時間流逝。這盞燈是她在巴黎一家小店撿到的寶,這些年來,她把它帶進去她與男人同住的家,分手的時候又帶著它離開。

牆上的掛鐘指著八點三十二分,距離打烊不到半小時。她束起頭髮,身上穿著麥子色的羊毛混絲連身短裙,裹了件紫紅色的開胸毛衣,在廚房那張長長的不鏽鋼工作台一邊喝著老波特酒一邊在紙上畫著蛋糕的草圖。聽到推門的聲音,她心裡想著這個時候進來的多半是臨時想買個生日蛋糕為朋友慶生的,可惜,今天所有蛋糕都賣光了。她臉上帶著抱歉的微笑起身從廚房走出來。看到他時,她的微笑瞬間僵住了。她壓根兒沒想到進來的會是他,他好像也沒想過會在這裡見到她。這麼多年以後,兩個人既驚訝又尷尬地彼此對望著。

看見頭頂那盞飄浮在半空中的蒲公英吊燈,他似乎明白了,首先開口說:「這家店是你的?」

「嗯。」她不知所措地朝他點頭。

他把脫下來的毛帽子塞進身上夾克的口袋裡,在店裡看了一圈,對她說:「這裡很漂亮。」

「謝謝你。」她僵僵地說著。

「你沒教畫畫了?」他問她說。

「早就沒教了。」她搖搖頭。

她看向他,他一頭剪得極短的黑髮,身上裹了件黑色高領毛衣和羊毛夾克,雙手插在墨綠色棉布褲的兩個口袋裡,腳上穿著灰色的運動鞋。那雙好看的眼睛已然老了些,人成熟了,也瘦了。她不知道,在他眼裡她是不是也老了些。即便是這樣,他大概也不會告訴她。

「你比以前瘦了。」他有點緊張地微笑著說。

「你也瘦了。」她說。

他咧咧嘴說:「我以前一直有點嬰兒胖。」

她繃緊的嘴角一彎,笑了。

看見她這麼一笑,他也笑開了。

「你是要買蛋糕么?」她問道。

他瞄了一眼空空的蛋糕櫃,眉頭皺了皺:「蛋糕都賣完了嗎?」

「今天生意特別好。」她說。

「看來我來晚了。」他抿著嘴苦笑。

看到他臉上失望的神情,她說:「我剛剛做好了一盤黑巧克力核桃布朗尼,放涼了就可以吃。要是你不介意等一會……」

「可以呀!我沒有地方去,我也餓壞了。」他說。停了一下,他又說:「我沒妨礙你下班吧?」

她搖頭。兩個人面對面直挺挺地站著,她問他說:「你要進來廚房等嗎?」

「好的呀!」他微笑著說。

她領他到廚房去。一大盤黑巧克力核桃布朗尼蛋糕放在工作台的一端,本來是準備接下來這幾天賣的。

「咦,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他說著坐到工作台旁邊的一把高腳椅上。

看到她喝了一半的那杯老波特酒,他問道:「你一個人在喝酒?」

「一九七零年的老波特,你要喝嗎?」

他興緻勃勃地點頭:「聽說一九七零年是個美好的年代。」

「你是說那個年代還是那個年代的波特?」她轉身去拿酒杯,給他倒了一杯深紅色的老波特。

「逝去的年代大抵都有各種的美好吧?」他脫下羊毛夾克放到椅背上,接過她手裡的酒,緩緩呷了一口,抿抿嘴唇,「噯,這酒真醇,很甜。」

「以前不怎麼懂得欣賞老波特,是過了三十五歲之後才懂得它的好。」她抓起一把小風扇,兩隻手肘支著工作台的邊邊,用風扇把盤子里的布朗尼吹涼。她眼睛沒看他,拚命在心裡跟自己說,「鎮靜些,再鎮靜些就好。」

兩個人好一會都沒說話,然後他問:「這裡就你一個人打理嗎?」

她從那盤布朗尼里抬起眼睛,對他說:「不,其他人都下班了。」

「這裡開幾年了?」

「前年的十一月開業,剛好兩年了。」

「哦。」

她沒再說話。過了一會,她擱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