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回憶

由我來談這主題恐怕還太年輕。該怎麼說,不是該等成為歷經風霜的老人後才寫嗎?

當然,記憶中有許多城市。我偶爾旅行,戶籍也從大阪、愛知、東京、埼玉、神奈川一路遷過來,但坦白說,很多地方好像住過就丟了。

於是我稍微變更主題,改成「在內心建立的城市」,腦海便浮現幾座。小說里描寫的虛擬城鎮全都符合。

其中回憶特別深的,是在《大學城命案》中描寫的城鎮。從書名就知道,城鎮是主題之一。

雖說是虛構的城市,其實是有範本的。我上的大學旁的鬧區,就是這座城鎮的原型。

老實說,那是條充滿鄉下氣息、土裡土氣又不起眼的街。我們那所大學是以書獃子多出名的,這種學生三三兩兩走在街上,讓此處更顯寒酸,與「大學城」之名不怎麼搭調。即使如此,當我打算寫一部以某城鎮為舞台的本格推理小說時,卻毫不排斥地想起這個地方,多半是充滿太多回憶的緣故吧。

我是個笨學生,去學校是為了西洋弓箭社的練習,練習一結束便上街晃蕩。一想到將來會成為上班族、穿著西裝擠電車便毛骨悚然,滿腦子考慮的全是如何拖延,讓那一刻晚點到來。既然不喜歡上班,只要積極摸索別的出路就好,我卻只會和朋友們在咖啡廳里無病呻吟。那時的我,還沒發現討厭當上班族其實是因沒自信。

記憶一湧現,對那樣的自己的厭惡也隨之復甦。看過拙作的讀者,或許察覺得出小說中反映了此種情緒。

小說中把這個地方設定為舊大學城,另有一處時髦商店林立的繁華新大學城。但新大學城實際上並不存在,這是我當時心底願望的寫照。在《大學城命案》前發表的《畢業》,便是以此一新大學城為舞台。

我正挂念著那個大學旁的鬧區如今不曉得有何變化,恰巧前幾天由意外的管道得知其近況。網路推理小說論壇中一些支持我的讀者特地去走一趟,感想是「不怎麼樣」。嗯,我想也是。

我當過整整五年的上班族,是在某汽車零件製造商從事生產技術的研究。辭職的理由是終於獲得亂步獎,想走作家這條路。

打辭職至今已十一個年頭,原以為早遺忘上班時代的事,其實不然。出現在我夢裡的,絕大多數是當時的場景和人物。有人經常夢見回到學生時代被考試折磨,我則是回到以前的職場,為工作完全沒進展乾焦急。類似的情況已半常態化,好比「啊,今天得把實驗報告整理出來,卻一點頭緒都沒有」,夢中的我拚命掙扎,痛苦不堪。雖看不到自己的睡姿,但多半睡得很不安穩。

只不過,我絕非不願回顧上班時代,不如說正好相反。上班族經歷雖僅有短短五年,卻是我現在最大的資產和武器。請讀者們試想一下,現在被稱為作家的多如繁星,但曾任製造業工程師的有幾人?除了我,從沒聽過有同樣背景的作家。

至於當時的體驗以何種形式運用在目前的工作上,閱讀我的作品便一目了然。其中提到科學技術的部份相當多,書中角色若是上班族,一定毫無例外是技術人員。與其他作家筆下經常出現貿易公司、廣告公司職員等事務性工作的上班族形成對比。這一點對作品是否有加分作用不得而知,但某種程度上確實展現了獨特性吧。

如今,我都當成自己上過五年特殊才藝班。並非單單針對小說題材,置身那個龐大的組織內,讓我學到很多。許許多多的人不是意氣相投,也不是擁有共同的興趣或嗜好,卻得每天碰面,同心協力地工作。在這樣的日常中,我磨練出足以順利繳交以人際關係與社會生活為題的報告的智慧。曾有某出版社的某部門,因我在電話里的對應太過有禮而議論紛紛,顯然就是那個時代留下的影響。要是我大學畢業沒上過班就成為作家,大概會被批評「好幼稚的傢伙,連講電話的基本禮儀都不懂」。

各位新人,請在公司里盡你所能地學習。那裡的教材多得一輩子都學不完。況且,去上這家才藝班還有錢可領,豈不妙哉?

從我位於大阪的老家步行五分鐘左右,就能抵達當地最大的公園──足代公園。讀小學時,我幾乎天天在那裡打躲避球或棒球。

那座公園旁建了一棟大樓。不,說「建了」可能不太正確,外觀約莫完工七成,內部卻蓋一半就棄置。牆壁、地板、鐵筋都直接暴露在外,水泥樓梯只搭好粗製濫造的台階,連扶手都沒有。

大樓里鋪設有通風管,孩子們稱這些管子為「時光隧道」,名字是借用自不久前流行的美國影集。

四方型的通風管像迷宮般蜿蜒曲折,我們四肢著地在裡面爬行,不畏蜘蛛網、死老鼠等障礙物,最後抵達完全預料不到的地方。對孩子們來說,實在好玩刺激極了。

現下,我每兩個月在雜誌《小說 SUBARU》上刊登一篇小說,最後將構成一部長篇作品。我想描寫的不是案件,而是人的生存方式,因此劇情的時間軸拉得極長。只不過,問題是:該從哪裡下筆?

雜誌上,我是從主角們還是國中生時的插曲開始動筆,但其實在那之前,還有一篇重要的故事。這篇故事中,將出現上述的時光隧道,預計往後才會刊登。

創作時,必須沉浸在相應的氛圍中,而我便是靠著回想那塵埃密布的通風管來進入小說的世界。

格言是對的?──以貧窮為傲 《ALL讀物》一九九八年九月號

其實,從老家通車就能到大學,但我大三下學期起便住在外面,因為一直想在滿二十歲後一個人住。

父母言明「一切靠自己」。當時我的打工收入只有當家教的兩萬日幣,所以房租和伙食費必須控制在此一金額之內。

我租的是一坪半一間的平房公寓。雖不清楚稱為「平房公寓」到底對不對,不過,那棟建築真的很「奇特」,此外找不出適合的形容詞。廁所是共用的,且是糞池式;洗臉台也是共用的,還是在戶外。當然,沒有瓦斯,不可能自炊。但房租才五千日幣,所以沒得抱怨。

告訴我這幢公寓的,是好友A。他從入學就住在那裡,不用提,各種生活上的小技巧都是他傳授的。起初,他教我如何讓一坪半的房間住得寬敞。他把日式壁櫥的拉門全部拆下,睡覺時,墊被下半截就鋪在壁櫥里,也就是下半身伸進壁櫥里睡。確實,光這麼做,房間便大了許多,我立刻仿效。

A還很自豪住處不見一隻蟑螂,鐵則據說是食物絕不拿進房。然而,他的房間沒蟑螂卻有蜈蚣。我倒寧願有蟑螂。

公寓附近有一家兼賣麵包的雜貨店,我們的生活必需品一定在那裡買,目的是為了放在店頭的袋子。那些袋子裝著幾十片切掉的吐司頭尾,雖有一袋十圓的標價,但買別的東西便免費奉送,是缺錢時的貴重食物來源。

吃法可重要了。最經典的是吐司式,烤過後塗乳瑪琳食用,但我想出以蕃茄醬取代乳瑪琳的吃法。烤得香香酥酥的吐司皮和蕃茄醬真是天生絕配,A也很喜歡。我們開心地稱之為披薩,要是發生甚麼好事,當天晚上就搭啤酒慶祝。現下憶起,實在很佩服自己,每天都吃那種吐司皮竟然沒把腸胃搞壞。

直到畢業前夕,我才知道A是大富人家的公子,他爸爸來載行李時,開的是賓士車。他們家的教育方針是「年輕人就算付錢也要去吃苦」,而他如今是某一流製造商的菁英技術人員,前幾天才完成世界首度人造衛星無人對接的創舉。

先前,我曾在本雜誌連載題為《當時我們是一群蠢蛋》的散文,忠實描寫我童年及學生時代的傻相。這些作品已集結成冊,甚至出版文庫本。有位讀者寄來一封感想,寫道:

「我以為作家的性格都很特殊,原來東野先生兒時是隨處可見的普遍小孩呀。我身邊凈是個性派的朋友,和他們在一塊,常會不由得取笑起一般人……」

後半部的文章雖令人生氣,倒還無傷大雅。我不禁思索,看過《當時我們是一群蠢蛋》的讀者,該不會認為東野圭吾的少年時代,完全是一派開朗快樂、無憂無慮吧?難怪讀者會這麼想,因為那本散文集是從種種插曲中,擷取快樂無憂的部份。

然而,人生有光就有影,於是我考慮接下來寫些陰暗的回憶。只是我再怎麼想,都不認為這樣的散文有何樂趣可言,但若寫成小說呢?

《白夜行》便是在這種情況下構思出的故事。當然,內容皆為虛構,不過其中摻雜著親身體驗。有空的讀者,不妨想像一下哪一部份是根據事實延伸出的。

每一節都是獨立的短篇故事,整個連貫起來又是一部長篇小說──正是我此次嘗試的著眼點。結果如何,一直賞讀的讀者都知道,這部作品中途便無法維持短篇小說的形式,完全變成連載小說。難啊!可也讓我獲益良多。

我是昭和六十年(一九八五)出道的。回想當時,至今仍會冒冷汗。一方面為的是那種寫法竟然管用,一方面又為自己竟能下定決心靠當作家養家餬口而心驚。

其實,當初我完全不懂小說。由於年輕時只看推理小說,所以一旦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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