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災

奶媽仁順嫂嘴張了半天,不知道自個又做錯了甚?但自打六根的事發生後,院里上上下下,對少奶奶燈芯,分明是越發敬重了。遂重重地點點頭,說了聲是。

後晌時分,草繩娘家的弟弟趕了來,跟草繩一道見過少奶奶燈芯,燈芯說,往後你就在院里放羊吧,工錢照木手子發,放得好再賞你羊。草繩弟弟趕忙謝過,進羊圈了。

少奶奶燈芯做這些的時候,並沒跟東家莊地言聲,東家莊地站上房門口望住她,目光燃燒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至於她說什麼,倒是其次了。

下河院微小的調整並沒引起啥風波,每個人都從少奶奶燈芯手裡得到了喜歡的東西,包括奶媽仁順嫂,打這天起也不得不對燈芯另眼相看了,畢竟,她有更多的時間和理由跟東家莊地在一起了,比之失去廚房的損失,她心裡,還是感到快樂多一點兒,感激之情溢滿院落。

就在第二天,少奶奶燈芯叫上四堂子,悄悄去了趟後山。在半仙劉瞎子家,少奶奶燈芯看到應約而來的二瘸子,幾月不見,二瘸子一下老出許多,還未說話,他的淚先下來了。

少奶奶燈芯扶起他,說,不急,有話我們慢慢喧,時間長著哩。

菜子溝下河院度過了它最為艱難的日子,當黎明再次來臨時,映入眼帘的,是滿溝金黃金黃的菜子。

……

一場異常的年饉突如其來地降臨到菜子溝,令人猝不及防,溝里溝外陷入一片恐慌。

正是菜子受粉時節,鋪天蓋地的飛蟲從溝外很遠的地方飛來,似乎一夜之間,滿溝的菜子就讓它咬噬光了。

這是一種叫不上名的飛蟲,比飛蛾小,肉眼幾乎看不見,附在莊稼上,吸血一樣能榨乾莊稼的精華。經它咬過的莊稼第二天全都無精打采垂下頭,太陽一曬,葉子便發黑,菜角和麥穗用手輕輕一捻,冒出霉灰,過不幾天,莊稼霉爛一片。

飛蟲是從涼州城方向飛來的,有消息說,一路的莊稼全都化為灰燼,一場大饑饉就要來臨了。

東家莊地早早起了身,從天而降的災難讓他比誰都變得謹慎。記得十三歲那年,同樣的飛蟲就洗劫過溝里,那可真正是個餓死人的天災呀,逃荒的饑民蟲子一樣朝溝里湧來,他們操著涼州口音,湧進溝里就再也轟不走了,饑民跟溝里人搶奪飯食,拿娃兒換活命的路。早上醒來,會看到後院草房躺滿奄奄一息的外鄉人,大都拖兒帶女,等爹一出現,便跪下喊救命,樹皮一樣的臉至今還留在記憶里。

災荒總是隔幾年洗劫一次。

昨兒後晌他已發話,今兒起改吃兩頓,大晌午吃糊糊,天黑再吃頓稠的。院里的糧食連夜做了盤點,不出意外度個三五年饑饉還算有把握。這樣的年份,甭指望一年兩載過去。

新管家二拐子早早來了,黑青著眼圈,一看又是沒睡好。庄地瞅他一眼,不知怎麼心就陰了。見二拐子不說話徑直進了後院,庄地邁向後院的步子停下來,發了會兒怔,掉頭朝西廂房去。跨過長廊,正要喊門,馬駒的叫聲從裡面響出來,果然,燈芯抱著馬駒打里開了門,馬駒望見爺爺,一個蹦子打娘懷裡掙下來,撲到庄地懷裡,嚷著要吃點心。

三歲的馬駒每早頭件事就是跟爺爺嚷著吃點心。

庄地抱了孫子,卻不急著回走,見燈芯臉上又多了道口子,內疚地問,又抓你了?燈芯搖頭笑笑,沒跟公公說實話。庄地嘆口氣,心事重重摺身走開。燈芯兀自站了會兒,聽見後院牛哞羊叫的聲音,進屋拿了東西,朝後院走去。

命旺跟出來,望著她的背影,臉上浮出一層傻笑。

草繩弟弟天狗正趕羊出圈,燈芯說,天狗你等等,羊今兒不放了。牛倌半腸子從牛棚探頭問,牛放不?燈芯說,不放。你們都聽著,今兒你們去南北二山,打聽買主,趕月底把能賣的全賣了。

賣?後院的目光齊齊地盯在她臉上,連新管家二拐子也吃驚地說,這事東家知道不?

不用問,照我說的做就是了。燈芯說完進了料棚,料是早早備下的,夠牲口吃到過冬,這陣望見了,就覺它不再是料。她跟奶媽仁順嫂說,去把木手子跟石頭叫來,今兒個有事。

新管家二拐子愣在院里,不明白女人又吃了啥葯,大清早幹些沒名堂的事,正想著去問問東家莊地,燈芯已罵上了,愣著做甚,沒聽見叫你也去呀?新管家二拐子在心裡恨了女人一眼,還是跟半腸子和天狗出了門,經過上房的一瞬,目光在玩耍的馬駒身上停了停,快快收回了。

這天的太陽很毒,自打鬧了飛蟲,太陽一天也沒歇緩過,雲像是躲起來般。雨的味兒好久沒聞了。

正午時分,東家莊地進了後院,見石頭和木手子正在裝料,就問誰安頓的,石頭說了燈芯,東家莊地沒吭聲,望見牛羊還在圈裡,便發作起來,叫石頭喚少奶奶過來。燈芯聞聲趕過來,東家莊地還在發火,大罵院里沒了規矩,牛羊圈著讓餓死。等公公發完火,燈芯說,我想都賣了。

啥個?東家莊地眼珠子幾乎驚出來。這大的事,你也敢做主?

你還看不出來,這天爺要收人哩,養著牲口做甚?燈芯沒在意公公的態度,心平氣和地說。

收人?能收到下河院頭上?沒了牛羊還叫下河院嗎?

下河院咋了,天爺不長眼睛。燈芯讓公公的頑固惹躁了,口氣硬起來。

你?!公公知道她做出的決定挽不回,爭幾句不爭了,不過氣還在心裡,正好一隻雞跑腳下,一腳踹出老遠,雞咯咯叫,惹得一旁的石頭偷著笑,石頭的笑感染了燈芯,目光輕輕一碰,閃爍著躲開了。公公瞥一眼燈芯,恨恨地走了。

燈芯真不明白,公公活了一輩子,咋連這點兒腦子都沒,一院的牲口,要吃掉多少糧食?

料裝完後,燈芯讓他們碼到北廂房,說不定哪天這些料就能救命。石頭幹活真是賣力氣,比一個壯勞力還強。望著石頭越發健壯的身子,少奶奶燈芯的目光矇矓起來。

二拐子他們跑了兩天,竟沒打聽到一個主兒,倒是碰著幾個往外賣牲口的財主,還說下河院那麼大,不如替他們買了算了。燈芯急了,看來都做起了度荒年的準備。這天中醫爹忽然來了,說涼州城外收牲口,專給青海馬爺的隊伍供。這是個好信兒,幸虧聽到的及時。燈芯趕忙吩咐二拐子,多備些人手往涼州城趕牲口,二拐子嘟囔著叫人去了,中醫爹問,命旺哩?燈芯說,怕是又去抓螞蚱了。十八歲的命旺是過年時好的,眼下能到處走了,只是腦子還不清楚,整天就知道跌跌撞撞跑地里捉螞蚱,再就是滿村子攆著打狗。村裡的狗都讓他打怕了,一見他就沒命地跑。中醫爹又問了些院里的事,目光最後擱女兒肚子上,問,還沒懷上?燈芯躲開爹的目光,心複雜成一片,這話爹問了不止一次,每次都問得她心如刀絞。

有誰知道,一切平靜之後,夜成了燈芯又一個災難。只要一吹燈,一到炕上,命旺就會猴急地爬上來,咬住她奶子,命旺咬奶的功夫越發精湛了,沒幾下就讓燈芯久旱的身子鼓脹,豬拱食般的吮咂中身子在一節節炸開。空氣里暴響著水氣乾裂的聲兒,從靈魂到肉體無不處在欲焚欲死的浪尖上。跟自家男人真正有上一次的念頭魔咒般讓她丟棄一切羞臊與廉恥。比豬還笨的男人只知道趴在身上咬,東西閑在那壓根不會用,氣得燈芯恨不得手把手教他,難抑的慾望伴著舞動的身子漸漸沉入溝底,無邊的黑暗陰罩住生命的光亮,令她再次生出生不如死的絕望。

這些話怎是一個女兒家能跟爹開得了口的,爹在無奈中嘆口氣說,不急,等爹再想想法子。

爹的話便成了她重新振作的理由,下河院真正意義上的後繼無人才是她忍了又忍的惟一解釋。

馬駒雖然能滿院子跑了,可她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

趕上牲口出門的這天,二拐子突然推說婆娘病了,走不開,燈芯氣得一跺腳,婆娘要緊還是牲口要緊?話一出口就覺說錯了,只好賭氣說,你不去我去,不信它能死了人。

說著,真就收拾了東西,要去涼州城賣牲口。此舉驚得公公在上房裡罵起來,不是你了,想做甚,那活也是你一個女人家做的?

我不做誰做,難道硬等著人家看笑聲兒?這話雖是說給二拐子聽的,但也說到了公公的痛處。公公果然不再阻攔,過了一會兒,喊草繩男人進去,定是安頓路上的事去了。

上了路,對二拐子的氣就越發大,不識好歹的東西,就知道吃,多一把活不幹,遲早有天吃死你。心裡清楚二拐子為甚,就是悔不過這口氣。不就那一口么,偏不讓你吃,看你能咋!石頭勸她,算咧,跟他生氣犯不著。哪個犯不著,他當我是甚,有他這麼當管家的么?

石頭笑說,他心思壓根不在管家上,瞧他瞅你的眼神,恨不得一口吞下去。

瞎說!一個娃兒家哪兒學的這話。燈芯嗔怪一句,心卻騰地緊起來。如今連石頭都看出了他的心機,這院里,還有誰不知?壓在心頭的不安越發濃了。

同去的共五人,草繩男人連夜打窯上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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