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第一次返回西貢沒有人迎接我,這是很不自在的。在飛機場,我真希望可以叫出租汽車不開到卡蒂納街,而開到其他什麼地方去。我心裡暗自想道:「痛苦是不是比我離開時減輕了點兒呢?」接下去就竭力想使自己相信,的確是減輕了。到了樓梯口,我看見房門開著,心裡起了超出情理的希望,呼吸變得有點兒急促。我慢吞吞地朝房門口走去。在走到門口前,希望一直還存在。我聽見椅子吱嘎一聲。等我來到了門口,我又看見了一雙鞋,不過不是女人的鞋。我快步走進去。派爾從鳳兒以前常坐的那把椅子上站起身來,顯得有點兒尷尬。

他說,「喲,托馬斯。」

「哦,派爾。你怎麼進來的?」

「我碰見了多明格斯。他給你送信件來。我請他讓我進來坐會兒。」

「是鳳兒忘了什麼東西嗎?」

「哦,不是,喬告訴我你上公使館去過。我想在這兒談談比較輕鬆點兒。」

「談什麼?」

他做了一個不知所措的手勢,就像一個小孩兒在學校里擔任一個職務,給請出來講話,但是又想不出成年人常用的那些字眼似的。「你一直都在外邊?」

「是呀。你呢?」

「哦,我也一直在四處跑。」

「還在玩塑料嗎?」

他不快地咧開嘴笑了笑,說道,「你的信件全都在這兒。」

我一眼就可以看出那堆信里沒有什麼會使我感覺興趣的:其中有一封是倫敦報館寄來的,有幾封看上去像是賬單,還有一封是我存款的銀行寄來的。我問道,「鳳兒好嗎?」

他的臉一下就自動露出了喜色,像一件聽到某種聲音就會作出反應的電動玩具那樣。「哦,她很好,」他說,接下去馬上又把嘴緊緊閉上,彷彿話說得太多了。

「坐下,派爾,」我說。「請你原諒,我先看看這封信。這是我報館寄來的。」

我拆開信。意想不到的事竟然多麼不湊巧地發生了。總編輯寫信來說,他已經考慮過了我最近的那封信,鑒於德拉特爾將軍死後,法軍又撤出了和平府,印度支那局勢相當混亂,他同意了我的建議,已經臨時指派了一個外事新聞編輯,希望我在印度支那至少再待上一年。「我們把那個職位還是保留著等你回來,」他完全不理解我的心情,這樣安慰我。他認為我很在意這個職位,也很關心這份報紙。

我在派爾對面坐下,把這封來得太晚的信重讀了一遍。有一會兒,我感到很得意,就像一覺醒來還沒有想起往事那樣。

「是壞消息嗎?」派爾問。

「不是。」我對自己說,這好歹也沒有什麼差別了:延期一年回國可抵不住人家的婚後夫妻財產處理協議。

「你們結婚了嗎?」我問。

「還沒有。」他臉紅起來——他非常容易臉紅。「事實上,我希望獲得一次特別休假。那樣我們就可以回家鄉去結婚——體體面面地。」

「在家鄉結婚才更體面嗎?」

「唉,我想——很難跟你講這些事情,你說話太尖酸刻薄啦,托馬斯,不過在家鄉結婚才顯得莊重。我父親和母親全都到場——她多少可以算是進了我們家的門。鑒於有過去的事情,這一點很重要。」

「過去的事情?」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我不願意把她留在家裡背上一點兒壞名聲……」

「你預備把她留在國內嗎?」

「我想是這樣。我母親是位了不起的老太大——她會帶著她到處走走,把她介紹給親友們,你知道,使她多少可以適應新環境。她還會幫助鳳兒給我安排好一個家。」

我不知道該不該替鳳兒難受——她過去一直那麼盼望見到摩天樓和自由女神像,但是她卻一點兒也不知道這些東西涉及到點兒什麼,派爾教授夫婦,那些婦女午餐俱樂部,她們會教她玩凱納斯特紙牌遊戲嗎?我想起那第一天晚上她在大世界的情景:身穿一件白衣裳,年齡不過十八歲,行動如此美妙輕盈,我又想起一個月前她的情景:在索姆大道那些肉鋪子里討價還價地買肉。她會喜歡新英格蘭那些乾淨、明亮的小雜貨鋪嗎?那些鋪子里連賣芹菜都是用玻璃紙包起來的。也許她會喜歡。

我可說不準。說也奇怪,我發覺自己像一個月前派爾可能會說的那樣說道,「好好對待她,派爾。別勉強她。她跟你、我一樣也會感到傷心的。」

「當然,當然,托馬斯。」

「她顯得那麼嬌小脆弱,不像我們的娘兒們,不過別把她看作……看作一件裝飾品。」

「真滑稽,托馬斯,事情的結果多麼不一樣。我一直怕跟你談。我以為你會很粗暴。」

「上次在北方的時候,我有時間仔細想過。那邊有一個女人……也許我見到的就是你上次在那家妓院里見到的。鳳兒跟你走了,這倒是一樁好事。要不有一天我可能會把她撇下來,留給一個像格蘭傑那樣的人。成為一個煙花女。」

「那麼我們還可以做朋友,托馬斯?」

「當然可以。只是我不想再見到風兒啦。事實上,這兒四周有足夠的事物叫我想起她。我一定得另外找一處房子——我一有空就要去找。」

他分開兩腿,站起身。「我太高興啦,托馬斯。我沒法告訴你我多麼高興。這話我先前說過,我知道,不過我真希望我碰上的對方不是你。」

「我很高興碰上的是你,派爾。」這次會面並不像我事先預見到的那樣:在膚淺、憤怒的計畫下,從一個較深的平面上,真正的行動方案當然已經形成了。他的天真幼稚一向使我生氣,但是內心裡我的某種判斷標準卻總結出來,對他表示同情,拿他的理想主義,他根據約克·哈定著作得出的不十分完善的觀念,跟我的冷嘲熱諷相比較。哦,在事實方面我是對的,但是他年輕、犯有錯誤,這不也對嗎?一個姑娘要跟人過一輩子,跟他這個人是不是比跟我更好些呢?

我們勉強握了握手,但是一種有點兒公式化的擔心使我跟著他走到樓梯口,叫住了他。也許,在我們作出真正決定的內心裡,有一個先知和一個審判人。「派爾過分相信約克·哈定的議論。」

「約克!」他在樓梯第一節轉角處抬起頭來,睜大眼睛望著我。

「我們是老殖民主義國家的人民,派爾,可是我們從現實中學到了一點兒東西,我們學會了不亂玩火。第三勢力這股力量——它是從書本上來的,就是這麼回事。泰將軍不過是手下有幾千人的一個土匪頭兒:他並不代表民族民主主義。」

他就彷彿是從大門上的信箱插信口裡睜大眼睛望著我,想看看是誰在外面那樣,這會兒又把蓋子放下,把這個不受歡迎的陌生人關在外邊。他的眼睛看不見了。

「我不知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托馬斯。」

「那些自行車炸彈。那是一個大笑話,儘管有一個人真的給炸掉了一隻腳。但是,派爾,你可不能相信泰將軍那樣的人。那種人是不會把東方從共產主義下挽救出來的。我們知道他們那路人。」

「我們?」

「那就是說,老殖民主義者。」

「我還以為你並不站在任何一邊呢。」

「我是不站在任何一邊,派爾,但是假如你們那班人里得有個人去把事情弄糟的話那就讓喬去干吧。你帶著鳳兒回家鄉去。忘掉什麼第三勢力。」

「自然,我一向很尊重你的意見,托馬斯,」他很鄭重地說。「哦,我們會再見的。」

「我想我們大概會再見的。」

一晃幾星期過去了,但是不知怎麼,我還是沒有找到一套新房間。這倒不是因為我沒有時間。這場戰爭一年一度的危機已經又過去了:濕熱熏蒸的。ra已經在北方開始:法國人已經退出了和平府,東京地區的稻子季節戰役已經過去,寮國的鴉片季節戰役也已經過去。需要的南方的新聞,多明格斯一個人就很容易採訪到。

最後,我總算迫使自己到一座所謂現代化的大樓里(可能是一九三四年「巴黎博覽會」時代的?)去看了一套房間,就在大陸酒店那邊,卡蒂納街的那一頭。它是一個橡膠莊園主在西貢的臨時住處,他要回法國去了,所以想全部出讓。我至今還不知道他屋子裡那些大桶內裝了些什麼:至於那些珍藏品,那是一大批版畫,都是一八八零年到一九零零年間的巴黎沙龍作品。那些版畫最大的共同點就是大胸脯的女人,髮式十分特別,身上披著薄紗,不知怎麼總把那兩半邊大屁股暴露出來,又把私處遮著。在那套房間的浴室里,橡膠莊園主就更為大膽了,儘是些裸體油畫的複製品。

「你喜歡藝術嗎?」我問。他得意地向我笑笑,就像我跟他是同謀者似的。他很胖,蓄著兩撇黑胡,頭髮很稀疏。

「我最好的畫全都在巴黎,」他說。

在起居室里,有一個異常高的煙灰缸,做成了一個裸體女人的模樣,頭髮上有一個小碗,還有些瓷器擺設,全都是裸體女人擁抱著老虎,另外有一個很古怪的姑娘,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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