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每年至少有一次,高台教教徒們要在新淵聖城舉行大會,慶祝某某解放年或征服年,甚或慶祝一個佛教、儒教或基督教的節日。新淵聖城就在西貢西北八十公里。

高台教一向是我向客人們介紹越南時最愛談起的篇章。高台教是一個交趾公務員所發明的,是三種宗教的一種綜合體。聖城就在新淵。有位教主,還有一些女大主教。

他們用扶乩來占卜預言。他們信奉的聖人是維克多·雨果。基督和佛祖,這些人從大教堂的屋頂上俯視下來,望著一片沃爾特·迪斯尼式的東方幻想世界,用鮮艷的色彩繪製的龍和蛇。初到越南的人對我這一番描述總很喜歡。高台教擁有二萬五千人的私家軍隊,裝備著用舊汽車排氣管改製成的迫擊炮,號稱是法國軍隊的同盟軍,到了危急時刻就宣布中立。這一套枯燥乏味的把戲,你怎麼能加以解釋呢?舉辦這樣的慶祝大會,可以幫助使農民們安靜一時,教主總邀請政府官員(假如高台教徒那時有人在政府里當大官,政府官員是會出席的),外交使節(他們總派幾個二等秘書帶著他們的妻子或女友來)以及法軍總司令來參加。總司令會從總部抽調一名兩星級的將軍代表他出席。

這時,到新淵去的路上,川流不息,儘是軍政人員和各國使館的汽車在飛馳。

路上比較暴露的地段,有外籍兵團的士兵在稻田裡分散開掩護。這種日子總使法國最高司令部有些擔心,而對高台教徒說來,也許倒是一個頗有希望的日子,因為讓幾個重要客人在他們的地區以外死在槍下,要強調他們自己的忠誠,有什麼能比這更不費氣力呢?

每隔一公里,就有一座泥土造的小崗樓矗立在平坦的稻田上,像一個驚嘆號那樣。每隔十公里,又有一座大一點兒的碉堡,駐紮有一排外籍兵團的僱傭兵:摩洛哥人或是塞內加爾人。就像開車駛進紐約市區那樣,所有的汽車都保持著一致的速度——也像開車駛進紐約市區那樣,你感到一種按捺不住的煩躁。你注視著前面的一輛車子,又從鏡子里注視著後面的一輛車子。人人都想儘快開到新淵,看了表演後趕快回去:宵禁在七點鐘開始。

車子開出了法軍控制下的稻田,就進入了和好教的稻田,再過去就是高台教的稻田(高台教經常跟和好教打仗):只是崗樓上的旗幟更換了罷了。光著身子的男小孩兒坐在水牛背上,牛屁股泡在水田裡走來走去,金黃的穀子成熟了,庄稼人戴著貝殼似的帽子,對著竹編的彎曲小簸箕篩穀子。汽車飛馳而過,那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

這時,每一個村子裡的高台教教堂就會引起陌生人的注意,淺藍和粉紅的灰泥,門上還有一隻上帝的大眼睛。旗幟愈來愈多了:庄稼人一隊隊沿著大路前進:我們快到「聖城」了。遠處,那座聖山像一頂綠色圓禮帽那樣,高聳在新淵城上面——那就是泰將軍堅守的地方。這位持不同政見的參謀長最近宣布,他打算既要打法軍又要打越盟。高台教人士並沒有打算去捉他,雖說他劫走了一個大主教,不過人們傳說,他那麼做是得到教主默許的。

新淵這地方似乎永遠比南方三角洲的任何其他地方都熱。也許,這是因為缺水的緣故,也許是因為人們感到那些沒完沒了的儀式而為之汗流泱背:為那些部隊流汗,他們正立正聽著人家用他們不懂的語言發表長篇演說,為那位教主流汗,他穿了一身中國式的厚蟒袍。只有那些穿白綢褲子的女大主教在那兒跟那些戴硬殼太陽帽的僧侶閑談,才使人在烈日炎炎下感到有幾分陰涼之意。你簡直無法相信那竟然會是下午七點鐘,你還可以在美淇大飯店的屋頂上喝雞尾酒,西貢河上不時還吹來一陣清風。

在遊行以後,我訪問了教主的助手。我根本沒有指望從他那兒得到任何新聞。

果然不出我所料,這種訪問在我們兩方都是例行公事。我向他問起了泰將軍。

「一個冒失魯莽的漢子,」他說,說完就不再提這個話題了。他開始了他預定的講話,忘記兩年前我就聆聽過他的這一套了:他的演說使我想起了我自己給新來的人放送的留聲唱片。高台教是一個宗教綜合體……是各種宗教中最出色的……已經派出傳教士到洛杉礬去……具有大金字塔的種種秘密……。他穿了一件白長法衣,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為人相當狡猾,相當缺德:「愛」這個詞時時從他嘴裡說出來。

我可以肯定,他明明知道我們大伙兒都是到那兒來嘲笑他的活動的,我們的必恭必敬神氣,也跟他裝腔作勢的大長老神態一樣的缺德,不過我們不及他狡猾。我們假裝正經,什麼好處也沒有得到——連一個可靠的盟友也沒有,他們裝模作樣卻獲得了武器、供應,甚至還賺到了現款。

「謝謝你,閣下,」我起身告辭。他把我送到房門口,一路散下了一些香煙灰。

「願上帝降福給你的工作。」他油滑地說。「請記住上帝是熱愛真理的。」

「哪一種真理?」我問。

「按照高台教的信仰來說,所有的真理都是調和一致的,真理就是博愛。」

他戴了一隻大戒指在手指上。當他伸出手來時,我當真認為他指望我去吻他的手,不過我不是一個外交家。

烈日當頭,我在陽光下看見了派爾,他正設法在發動他那輛別克牌汽車。不知怎麼,在最近兩星期內,在大陸酒店的酒吧間里,在卡蒂納街上唯一的那家好書店裡,我不斷地碰見派爾。他一開始就強加於我的這份友誼,現在比過去更加濃厚了。

他那雙傷感的眼睛會熱忱地詢問鳳兒的近況,而他的嘴唇則更熱忱地表達出了他對我的強烈感情與欽佩——我的上帝啊!

一個高台教的司令官站在汽車旁邊,正在很快地說些什麼。我走過去時,他就不說了。我認識他——在泰將軍上山前,這人一直是他的一個助手。

「哈羅,司令官,」我說,「將軍好嗎?」

「哪位將軍?」他不好意思地咧開嘴笑笑問。

「當然,按照高台教的信仰來說,」我說,「所有的將軍都是和好一致的。」

「我這輛車開不動啦,托馬斯,」派爾說。

「我去找個機械師來,」這位司令官說,說完就走開了。

「我打擾你們啦。」

「哦,沒有什麼,」派爾說。「他想知道買一輛別克牌汽車要多少錢。這些人是非常友好的,只要你待他們不錯。法國人似乎不知道怎樣對待他們。」

「法國人不信任他們。」

派爾嚴肅地說道,「一個人是可以信任的,只要你信任他的話。」這聽起來很像高台教的一句格言。我開始感到新淵的道德氣氛太濃厚了,我簡直沒法呼吸。

「喝一杯吧,」派爾說。

「那再好沒有啦。」

「我帶了一熱水瓶酸橙汁來,」他斜倚過身去,忙著在汽車后座的一個籃子里尋找。

「有金酒嗎?」

「沒有,非常抱歉。你知道,」他鼓勁兒地說,「在這種氣候里,喝酸橙汁對你很有好處。它含有——我不清楚是哪幾種維生素。」他遞過一杯來給我。我喝下了。

「好歹總可以潤潤舌頭,」我說。

「樂意吃一塊三明治嗎?這些三明治真好極啦。一種新生產的三明治塗抹醬,叫維他健。是我母親從美國寄來的。」

「不吃啦,謝謝,我這會兒不餓。」

「這種醬吃起來有點兒像俄國色拉——只是多少要干點兒。」

「我不吃啦。」

「要是我吃,你不見怪吧?」

「不,不,當然不啦。」

他吃了一大口,這種三明治在他嘴裡嘎吱嘎吱,僻啪作響。遠處,白色和粉紅色的石頭上刻著佛祖騎馬出家圖,他的隨從——另一座石像——跟在後面跑著追趕他。女大主教們正在各自回府,大教堂門頭上上帝之眼注視著我們。

「他們這兒供應午餐,你知道嗎?」我說。

「我不想去冒險。那種肉——在這種炎熱的天氣里,不得不當心。」

「你相當安全。他們是吃素的。」

「我想那就沒有問題啦——不過我喜歡知道自己吃點兒什麼。」他又咬了一大口他的「維他健」。「你認為他們有幾個可靠的機械師嗎?」

「他們可知道怎樣把你的排氣管改裝成迫擊炮。我相信,別克牌汽車可以做成最好的迫擊炮。」

那位司令官回來了,很帥地向我們行了個軍禮,說他已經派人到營房裡去找一個機械師來啦。派爾請他吃一塊維他健三明治,他很有禮地謝絕了。他擺出一副老於世故的氣派說道,「我們這兒在飲食方面有許多規矩。」(他有一口非常流利的英語。)「非常愚蠢可笑。不過一個宗教首府是什麼情形,你們是知道的。我料想在羅馬——或是坎特伯雷,大概也是這情形,」他利落而瀟洒地向我哈了哈腰,加上「坎特伯雷」這個詞,接著就不作聲了。他和派爾兩人都不作聲。這時,我強烈地意識到,人家不希望我待在那兒。我忍不住要撩撥一下派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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