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坊有個秦始皇

雲茂第一次坐飛機的時候被分配到一個靠走廊的座位,他費了很多口舌和一塊紫檀齋戒腰牌才和靠窗的人調換了座位。原來靠窗的人是個胖子,一邊扭動身體換座位,一邊說:「你說你這個人,我讓你就讓你了,你還說你這塊破木頭是什麼寶貝,什麼乾隆工,什麼造辦處。北方人,沒見過你這麼不實在的。」

雲茂沒答理他,飛機起飛,透過舷窗,雲茂第一次看到了碼在燕山山脊上的長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小男孩兒玩具似的。

「和從廊坊老家街道上看,就是不一樣,秦始皇都沒從這個角度見過長城。」雲茂想。

鎮上的算命先生說,雲茂命里五行缺木,雲茂打小喜歡草木。鎮上沒啥可看的,翻來覆去就那麼幾隻狗、幾張人臉,隔個把月有個把寡婦好看一陣兒,髮髻兒梳得緊滑滑的,蒼蠅落上去,下不去腿,六隻腳死活扒不穩,滑倒,吃口頭油,飛走。但是這些寡婦知道自己好看,每走一步都覺得四面八方都有人看著她,常常路都不會走了。所以雲茂無所事事的時候,不看人,就看草木。

看多了,雲茂觀察到很多草木的細節和變化。村上槐樹多,聚聚成林,暮春開白花兒和紫花兒,先落下來的蓋住浮土,再落下來的蓋住先落下來的,積多了能有半寸厚,踩上去像是踩在雪地上,不同的是,踩上去,仔細聞,有雪沒有的草木香。雲茂坐在槐樹花兒鋪的地上,地氣暖暖的,熏得肛門口的外痔慢慢收攏,不那麼痛了。雲茂想,草木百態,每種草木都好看,人也百態,但是為什麼絕不是每個人都好看呢?草木也生老病死,人也是,但是為什麼人這麼捨不得呢?北方的樹為什麼硬木少呢?樹木怎麼不能像二踢腳一樣長飛了,脫離地面,飛到空中,飛得比山還高,高過山上的長城,全部根系像被挖出來的人蔘一樣,裸露在空氣里呢?

一隻腳四十五度角向上踹起雲茂的屁股,接著又補了一腳,槐樹花和塵土一起飛揚,雲茂爹喘著粗氣說:「你撅完雞巴你打手銃,你打完了手銃還想黛玉葬花啊?豬該餵了,肏你媽。」

村裡劃家庭成分,戶主都聚到大隊部。劃成分用的時間不長,每家就這點兒家當,又非常透明,你家殺了只雞,燉了,啃了,雞骨頭扔在門口,所有街坊一個月內都在念叨你家吃了整整一隻雞。雲茂家從來沒吃過整整一隻雞,第一個被劃成貧農,雲茂爹覺得非常光榮,但是後來發現很多家都被劃成了貧農,他覺得還不足夠光榮,賴在會場不走,和其他人比誰更窮。

「我家只有一口鍋。」

「我家的一口鍋是漏的,所以我家沒鍋。」

「我家五個孩子,沒一個過十歲的。」

「我家七個孩子,沒一個過十歲的。原來十七個,只有這七個活下來了。」

「我家一個人只有一條像樣的褲子,一年四季,一年到頭,洗了就只能在炕上待著,因為沒得換。」

「我家九個人,七個小孩兒,倆大人,只有一條像樣的褲子,一個人出門,另外八個人只能在炕上待著,因為沒得穿。」

雲茂娘聽到,從屋裡的炕上向會場喊:「雲茂他爹,你個老不要臉的,趕快回來,褲子給我,我要回娘家。」

雲茂是這七個孩子里的老大,他在十歲的時候,有了第一條自己的褲子,他想上學。

雲茂爹說:「上學一個月要兩塊錢,還吃不吃飯?每月哪裡找這兩塊錢去?」

雲茂說:「我想上學,我不吃飯。」

雲茂爹說:「不吃飯可以,每月哪裡找這兩塊錢去?」

雲茂說:「我叔、我姑都在鐵道上工作,我求他們了,他們每月能出些錢。」

雲茂爹說:「你去讀書了,你弟弟妹妹們就沒書讀了,你就這一個叔,就這一個姑,不能老向人家借錢。借那麼多錢,拿什麼還?」

雲茂說:「我去讀書,我不吃飯,弟弟妹妹們吃飯。」

高中畢業之後,雲茂成了整個大隊里學問最大的人,到大隊部當了會計。

一個大隊的賬不多,閑的時候,雲茂還去那片槐樹林。閑的時候很多,槐樹林旁邊有條河流過,河裡有魚,多為鯽魚。雲茂常常去釣魚,在魚不上鉤的時候,打盹。河對面是另外一個村子,他們比雲茂的村子富裕,他們有自留地,每戶零點二五厘,種高粱米。儘管魚比高粱米好吃,但是魚畢竟不是糧食,有魚不如有高粱米。

大隊長家生了雙胞胎,倆兒子,大隊長老婆本來乳房就小,奶就少,兩個兒子吃,奶就更不夠。大隊長老婆對雲茂說:「本來你們大隊長還想嘗嘗人奶啥味兒,這下,徹底瞎屄了。每回這倆崽子餓了,看著我哭,我就想掐死他們然後跳河。這倆討命鬼嘬死我了,把我奶頭都快嘬掉了。」

雲茂紅了臉,不聽奶頭到底被嘬成啥樣兒了。去河邊釣魚,晚上去城裡賣了一天釣的魚給剛開始出現的個體餐館,第二天一早買了奶粉,兩塊七一袋,回村隨便睡到過了中午,扒拉了一口飯,到了大隊部。

大隊長說:「我日你媽,你才來,都幾點啦?」

雲茂說:「奶粉,給你兒子的。你倆兒子被餵飽了之後,沒準你也能嘗口人奶味兒。」

雲茂釣了一年魚。晚上釣魚、賣魚,上午睡覺,下午去大隊部管理賬本。每天上午,大隊長逢人就說,雲茂今天上午出去替大隊辦事兒去了。後來,每天下午和晚上也說,遇上人就說,雲茂今天上午出去替大隊辦事兒去了。

一年之後,雲茂覺得不能再當釣魚會計了。

賣魚買奶粉之後,還能剩下點錢,雲茂都交給了他爹。交了大半年,雲茂和他爹說:「供我上高中上對了吧?我現在把錢都還上了。」雲茂爹說:「你媽住院,你弟弟妹妹看病,我們現在一共還欠人家三百塊。」雲茂腦袋大了,三百塊啊,再釣十年魚也還不上啊。

大隊長的倆兒子周歲了,和村裡其他一歲的小崽子比,個頭大出一大塊兒。斷奶之後,大隊長的女人遇到雲茂,還是老說:「我老是夢見,倆崽子餓了,往死里嘬我,把我奶頭都快嘬掉了。我被嚇醒,摸摸,奶頭還在,但是一身冷汗。」大隊長看雲茂的眼神兒也開始不對,一次魚賣多了,雲茂給大隊長買了瓶迎春酒,是醬香型的,廊坊茅台。大隊長拉著雲茂一起喝,喝大了,眼睛晶亮,問雲茂,我女人一奶大一奶小,左奶大右奶小,你咋知道的?人奶啥味兒啊,你倒是說說?

「你來幹嗎?」雲茂的二舅問。

「我想買兩包恆大煙,我想讓你批個條子。」雲茂答。

「恆大煙?很貴的,四毛四分錢一包,你小子有錢嗎?」二舅接著問。

「有。」雲茂接著答。

「你不抽煙啊,你只是遊手好閒,聽點流氓歌曲,但是你不抽煙啊,你要煙幹嗎?」

「我不想當大隊會計了,我想去縣裡學收古董。上次替大隊去縣裡幹事兒,我看到縣文物站里的老師傅收送上來的古董,聽說他們之後送到北京和天津去。老師傅點的票子都是十塊、十塊的!我家欠人錢,好多錢,太多錢了,我當大隊會計,三輩子都還不上,我想學收文物。我給老師傅敬好煙,老師傅應該就教我了。」

老師傅根本沒讓雲茂進文物站的門。雲茂遞了一棵恆大煙,老師傅接過來,抽了,雲茂又遞了一棵,老師傅又接過來抽了,還是不讓他進門。雲茂去隔壁買了一張烙餅,坐在文物站門口的台階上,吃飽。有箱子和傢具要搬,雲茂就幫著搬。自行車鏈子掉了,雲茂就幫著裝上。老師傅閑下來,坐在台階上下象棋,雲茂就支支招兒,幫老師傅贏幾盤。老師傅出門,他走到哪兒,雲茂就跟到哪兒,老師傅去合作社買牙膏,雲茂就看著老師傅掏錢包。老師傅扭頭看看街上的寡婦,雲茂就沖寡婦笑笑。老師傅去廁所,雲茂也去廁所,老師傅撒尿,雲茂也撒尿,老師傅抖一抖雞雞,雲茂也抖一抖雞雞。

老師傅說:「肏你媽啊,你屬鬼的啊,老跟著我幹嗎啊?別跟著我撒尿了,跟著我收東西吧,在一邊兒,多看,多聽,多琢磨為什麼,別說話。」

雲茂念書時形成一個習慣,覺得應該記下來的事兒,就找個本子記下來。

下面的文字摘抄自雲茂的本子。

「收的第一個古董是個瓷枕頭。白地,醬油色圖案,花草。師傅說是磁州窯,宋朝的。我說您咋知道的,怎麼不是元朝的、明朝的、清朝的、民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師傅罵我,說,你怎麼知道是馬不是驢?你怎麼知道是槐樹不是柳樹?你怎麼知道你爹喜歡肏屄不是肏屁股?我聽著,基本聽明白了,又似乎沒太明白。我非常清楚,這個瓷枕頭讓我掙了八十塊錢,我釣魚賣魚一年,也剩不下這麼多錢啊。十塊錢一張的大票子,八張,每張都一樣好看,都比一塊的票子和一毛的票子好看很多。」

「連著三天,鄉下沒吃東西的地方,回去晚上十點多才吃上第一頓飯。」

「去了趟山東,被送進三趟公安局和邊防站。沿海的每個村子都有邊防員,見可疑的就當成台灣特務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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