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陽

貞亞每次睡前大把、大把抓摸小星的頭髮,每次夢到那次大爆炸。

二十歲生日前後,貞亞連續夢見他出生時候的眾多細節。這些細節不容分說地一次次在他的夢裡出現、重複、生長、變化、豐富,貞亞從來沒有過記憶的出生,一時越來越真實,具備聲音、形狀、色彩、味覺、甚至觸感,彷彿一塊慢慢發育的山林和一塊在獸皮和石砣琢磨下緩緩軟潤起來的玉璧,漸漸地比他從夢裡驚醒後睜眼看到的夜晚更加真實。

出生的時候,貞亞在沒有意識的狀態中殺死了他媽,這些連續的夢不容分說地指示這一點。做為占卜師,貞亞對於真實的定義比通常人定義的真實寬泛很多。貞亞忽然感到巨大的無能為力的憂傷。

貞亞一直良好的睡眠徹底消失了,就像他不知道原來為什麼倒頭就能睡著一樣,他睜眼看著夜晚在他眼前輕柔而複雜地變化,彷彿一隻巨大的雌性野獸,它黑褐色的皮毛和胸口隨著呼吸起伏,呈現相似但是又不盡相同的黑褐色,他不知道為什麼躺了這麼久還是不能睡著。

貞亞的占卜工作受到了很大影響,他漸漸看不清楚未來,或者更精確地說,他漸漸對於自己看到的未來失去了信心。

原來睡眠質量好的時候,貞亞在靈台上觀察星辰運行和雲氣變化,在靈台下的密室觀察龜甲和水牛肩胛骨如何慢慢開裂,他完全不用計算,甚至只飲很少量的酒,不用大麻和罌粟,不用活人祭,他微微闔上眼睛,迅速進入迷幻狀態,未來的細節在他頭腦里一樹一樹、一山一山地花開,瞬間成形,神氣具足。貞亞準確預測了過去十五年中發生的所有月食和日食,所有的地震和大洪水,所有大型戰鬥的勝敗,他甚至給盤庚描述出幾次重要戰鬥的具體過程:敵對部族從哪個山崗潛伏,第一塊滾石何時滾落,有否大象和豹子這類少見的野獸參加了戰鬥,豹子撲上來,牙齒插入戰士的咽喉,血噴射到豹子的眼睛和睫毛。

盤庚說:「如果戰鬥真是這樣,如果我們取得了勝利,我讓你做我的大宗伯。」

貞亞說:「你會取得戰鬥的勝利。大宗伯對於我不重要。」

盤庚說:「能否再多告訴我一些細節,比如我們的戰士比他們具體少多少?」

貞亞說:「你已經知道了足夠多的細節,任何人,包括我,包括作為帝王的你,知道太多不應該知道的東西都不吉利。」

盤庚說:「你能改變戰鬥的結果嗎?」

貞亞笑了:「改變的複雜程度遠遠高於預測。但是,無論怎麼改變,也只有一個結果。而且,你怎麼知道這個結果不是我努力改變了的結果呢?你明天出征,一定記得要看你左邊的山崗,一看到有兩隻黑褐色的飛鳥從樹梢上飛起來,第一塊滾石就要落下來了,切記,兩隻黑褐色的飛鳥。」

盤庚還經常問起他死去的父親和爺爺以及他依稀記得的祖爺爺。相比星相、地震和戰爭,貞亞對於這類問題總是更加樂於回答,給盤庚更多的細節,這些細節遠遠多於盤庚自己對於他祖先的記憶。有幾次,盤庚的記憶和貞亞的描述出現了黑白分明的差別,貞亞說,你再仔細想想。盤庚仔細想,再仔細想,夜晚就夢見了祖先,夢中的細節和貞亞的描述完全一樣。

盤庚說:「你怎麼知道我祖先這麼多情況?」

貞亞笑了:「因為我知道。」

盤庚說:「我想知道更多的細節。我的祖先永遠給我力量,上次戰鬥,我死去的爺爺站在我身後,幫我擋開了一斧頭,否則我的左手就沒了。」

靈台下的密室沒有光,有隱隱的灼燒龜甲和大麻的味道,貞亞伸手抓住盤庚的左手,盤庚的左手一時變小,變得細嫩柔弱,小嫩到小時候被爺爺左手抓住,手把手教盤庚如何用左手揮短斧做側擋的動作,一時,爺爺左手的形狀和觸感都在。

貞亞捏著盤庚的手沒松,許久之後,非常小聲說:「王,細節夠多了嗎?」

貞亞被任命為大宗伯的當天夜裡,原來的大宗伯巫咸喝光了三大陶罐的米酒,服用了雙倍的罌粟、麻黃葉子和大麻樹脂,面容猙獰地死了。

算上巫咸,大宗伯的職位在巫鹹的家族已經世襲了七代,貞亞被任命為大宗伯之前,巫咸作為大宗伯,實踐巫重派占卜術,已經為盤庚服務了八年。飲酒服藥前,巫咸對一直跟著他實習占卜術的兒子成梁說:「做為占卜師,我們不需要打獵、採集或者征戰,如果整個王國里只有一碗飯,國王不能吃,我們吃的,如果我們看上了一個姑娘,國王不能先肏,我們先肏,但是如果我們沒有預測到一次日食,我們要自斷一個手指,如果天總是不下雨,我們就自斷一隻胳膊。這次我丟了大宗伯的位子,你以及你的兒子以及你兒子的兒子以及你兒子的兒子的兒子都失去了預測的機會,我自斷性命,也算給個交待。」

在商湯立國的早期,隨著生產的逐漸恢複,百姓安定,有了一些閑糧、多餘的果子和閑暇時間,釀酒,飲酒,種葯,嗑藥,開始消極懈怠,滿天地間溜達,想入非非。日常的種植、採集、狩獵已經不再讓另類青年感到刺激,大型戰爭過去幾十年之後,很多青年人開始練習占卜術、占星術、醫術之類的巫術。在之後的十年,關於天地的形成、人的產生、王和其他人的關係、神的分類和級別等等,產生了比過去一萬年來還多的新說法,「四方上下為宇,古往今來為宙」等等一些模糊的概念被更模糊地反覆定義。巫師們袒胸露乳,肚臍明亮,獨來獨往,脖子上用細細的牛筋掛了虎牙和玉環,走在空曠而恆古的風裡。玉的價格飛漲,上好的玉環,或月白或日黃,看一下迷幻,摸一下心安,可以換十個有過實戰殺人經驗的武士和十個十幾歲的處女。周圍的山林里多了很多沒了虎牙的老虎,撲倒麋鹿,老半天咬不死,四爪亂撓亂抱,狀如亂倫獸奸。也就是在那個時期左右,豢養的狗開始不害怕野生的老虎了。

謠傳,大禹的陵墓被挖掘,很多極品的玉璧和玉環被挖掘出來,集中了大禹時代頂尖巫師的魔法,通過隱秘的渠道到了商的都城。商湯集中了大批的武士,在進行交易的洞穴里抓捕了眾多的巫師。雞巴短於平均值的,殺。腦袋小於平均值的,殺。射精速度快於平均值的,殺。酒醉速度快於平均值的,殺。剩下二十個,捉對,殺。最後剩下十個,並稱十巫,養在那個進行交易的洞穴里。山被封為靈山,國人不得入,洞穴被封為豐沮玉門,和國人說,十巫和日月星辰,每天每夜就從靈山的玉門裡升降出入人間。在之後的百年中,國人形成了圍繞靈山行走的習俗,去百病,得百福,一生之中,必須轉山一次,如果在轉山的時候死去,就是去了仙界,就是至福。

商湯對十巫說:「我對於巫沒有任何意見,對於宇宙如何形成沒有任何意見,對於大地的起源和直到萬物完善以前所有發生或者將要發生的大變遷的描述沒有任何意見,但是街上整天有上百個巫師說明天地震了、後天日食了,百姓如何和諧生活?出征之前,街上有上百個巫師說一定會輸,軍隊如何打仗?每天每月,街上總有上百個醉醺醺的巫師拉著我的手說,『王啊,我剛剛見過你爸媽,他們讓我告訴你說啊,啊,啊,啊。』你們說,我能高興嗎?你們聽明白了嗎?恭喜你們聽明白了!你們的職業將會世襲,如果你們一直聽得明白,你們和你們的後代一直會衣食無憂。」

在十巫當中,巫重的雞巴最大,巫黎的腦袋最大,兩個的酒量類似,對迷幻藥的耐受能力類似,女色面前,忍住不射的能力類似,他們倆的巫術風格迥異,在他們的帶領下,職業巫師逐漸形成了兩個主流的以占卜術為主要構成的巫術流派。在之後近五百年的歲月里,這兩個流派的占卜師交替擔任大宗伯的職位。

巫重派占卜術重直覺,認為宇宙玄黃,無始無終,事物之間的聯繫千絲萬縷,無法解析,需要尋找的是一時靈光,彷彿烏雲暗夜中的一道閃電和一聲悶雷。巫重派愛上了烏龜,巫重派占卜師認為,烏龜和宇宙最接近,龜背是天空,龜腹是大地,中間是長得像男人雞巴一樣的龜頭伸出縮入。他們規定宰殺龜、去龜頭和龜肉的步驟,清洗整理好龜甲,制定鑽挖凹窩和灼燒的方式方法,等待裂紋像閃電和悶雷一樣出現在接近宇宙的龜甲上,告訴他們未來的星相、地震和戰爭的結果。相反,巫黎派占卜術觀察到人的獨特存在,天地間似乎只有人會思考,只有人擔心下一個時點發生的事兒,只有人會製造工具,保留火種。巫黎派占卜師相信通過人的辛苦努力,事物之間的規律可以被發現和被利用,而直覺,特別是高級占卜師的直覺,儘管多數時候是對的,但是辛苦的分析、總結和判斷可以增加直覺判斷的正確機率。巫黎派占卜師晝夜不停地觀察和記錄包括人在內的天地萬物,太陽升起、月亮圓缺、星辰變和不變、穀物和草木的生死、雨水和風、男子的勃起和狂躁、婦女的月經和性慾。巫黎派占卜師繪製各種草木禽獸的圖譜,以吃不下去為限,分別在刺身和烤熟兩種狀態,品嘗了上千種植物和動物,在品嘗的歷程中,幾個中級占卜師中毒死去。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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