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二章

第二天凌晨兩三點鐘的時候,天仍然一片漆黑,住在大道旁邊的人就聽到了馬車的轆轆聲,從睡夢中給吵醒了,馬車的轆轆聲時斷時續,一直持續到天亮——每年這個月的第一個禮拜是一個特殊的禮拜,每年在這個時候都要聽到馬車的吵鬧聲,就好像在這個月的第三個禮拜一定會聽到杜鵑的叫聲一樣。這些聲音都是大搬家的前奏,是那些為遷走的家庭搬運物品的空馬車和搬家隊走過去的聲音;因為被僱用的人通常都是由僱主派車把他們接到目的地。由於搬家的事要在一天內搬完,所以半夜剛過馬車的轆轆聲就響了起來,為的是要在六點鐘把馬車趕到搬家人的門口,一到那兒,他們就立即動手把要搬走的東西裝上車。

但是苔絲和她母親的家卻沒有熱心的農場主為她們派來馬車和搬家的人。她們都是婦道人家,不是正式的莊稼漢,也沒有特別需要她們的地方,因此不能免費運送任何東西,不得不自己花錢雇馬車。

苔絲向窗外看去,只見那天早晨天色陰沉沉的,刮著風,但是沒有下雨,雇的馬車也來了,她這才放下心來。聖母節這天下雨是搬家的人永遠也忘不了的鬼天氣;天一下雨,傢具淋濕了,被褥淋濕了,衣服也淋濕了,最後弄得許多人生病。苔絲的母親、麗莎·露和亞伯拉罕已經醒了,不過更小的幾個孩子仍然睡著,沒有人去叫醒他們。醒來的四個人在暗淡的燈光下吃了早飯,就動手往車上裝東西。

裝馬車的時候有一兩個友善的鄰居過來幫忙,氣氛還有幾分高興。幾件大的傢具放好以後,又用床和被褥在車上弄了一個圓形的窩兒,預備在路上讓瓊·德北菲爾德和幾個小孩子坐。

東西裝上車以後,她們又等了許久,拉車的馬才備好了牽過來,因為馬車到了以後,馬就從車上卸下來了;一直耽誤到兩點鐘,人馬才一起上路;做飯的鍋吊在車軸上,德北菲爾德太太和孩子們坐在馬車頂上,把鍾放在腿上抱著,防止馬車在猛烈顛簸時把機件震壞了;馬車猛地晃一下,鍾就敲一下,或敲一下半。苔絲和妹妹跟在馬車旁邊走著,一直走出了村子才上車。

她們在早上和頭天晚上曾經到幾戶鄰居家裡告別,這時候他們也前來為她們送行,祝她們走好運,不過在他們秘密的心底里,卻沒有想到好運會降臨在這樣一個家庭里,其實德北菲爾德這家人除了對自己而外,對任何人都不會有什麼損害。馬車不久上了土坡,隨著地勢的增高,風也隨著路面和土壤的變化而變得更加寒冷了。

那天是四月六日,德北菲爾德家的馬車在路上遇見了許多其它的馬車,都是馬車上裝著傢具,傢具上坐著全家人;這種裝載的方法近來似乎成了不變的原則,大概它的獨特性對於農村種莊稼的人就像蜂窠對於蜜蜂一樣。裝車的基礎部分是家裡的碗櫃,碗柜上有發亮的把手,手指頭印兒和沾在上面的厚厚油垢;它按照平常的擺法被豎在車前面重要的位置上,對著拉車的馬的尾巴;那個碗櫃就像一個約櫃①,搬運的時候要恭恭敬敬地才行。

①約櫃(Ark of the ant),指裝有十塊摩西十戒的石碑的柜子。見《聖經·民數記》第十章及其它章。

在這些搬家的人當中,有的快活,有的悲傷,有的停在客棧的門口,到了吃飯的時候,德北菲爾德一家老小也把馬車停在一家旅館的門口,給馬喂料,讓人吃飯。

休息的時候,苔絲的眼睛看見有一輛馬車的頂上坐著一群婦女,她們正在從車上到車下地互相傳遞著一個裝三品特酒的大酒杯喝酒;那輛馬車和苔絲的馬車停在同一個旅館裡,不過距離稍為遠一點。苔絲的眼睛隨著那隻被傳來傳去的大酒杯看到了車上,發現有一雙她熟悉的手把那酒杯接了過去。於是苔絲向那輛馬車走過去。

「瑪麗安!伊茨!」苔絲大聲喊,因為車上坐的正是她們兩個,她們現在正和她們住的那一家人一起搬遷。「你們今天也搬家,和大家一樣是不是?」

她們說她們正和大家一樣搬家。在燧石山農場生活太苦了,她們幾乎沒有通知格羅比就走了,如果他願意,讓他到法庭告她們好了。她們告訴了苔絲她們的去處,苔絲也把自己的去處告訴了她們。

瑪麗安伏身在馬車裝的物品上,低聲和苔絲說話。「你知道跟著你的那位紳士吧?你猜得出我說的是誰,他到燧石山農場來找過你,問你是不是回家了。既然我們知道你不想見他,我們就沒有告訴他你去了哪兒。」

「噢——可是我已經見到他了!」苔絲嘟噥著說。「他找著我了。」

「他知道你現在去哪兒嗎?」

「我想他知道。」

「你的丈夫回來了嗎?」

「沒有。」

這時兩輛馬車的車夫已經從客棧出來了,趕著苔絲就告別了她的朋友,回到自己的馬車上,於是兩輛馬車就往相反的方向走了。瑪麗安和伊茨決定和她們住的那家耕地的農民一起走,他們坐的馬車油漆得發亮,用三匹高頭大馬拉著,馬具上的銅飾閃亮耀眼;而德北菲爾德太太一家人坐的這輛馬車卻是一個吱吱作響的木頭架子,幾乎承受不了上面負載的重物;這是一輛自從造出來就沒有油漆過的馬車,只有兩匹馬拉著。這是一種強烈的對比,表示出兩家的明顯差別,說明由興旺發達的農場主來接和沒有僱主來接而只好自己雇車是不同的。

路很遠——一天要走完這些路確實太遠了——兩匹馬要拉著車走完這些路也極其不易。儘管他們動身非常早,但是等到他們走到一處高地的坡上,天色已經是下午很晚的時候了,那處高地是被稱作青山的那塊高地的組成部分。兩匹馬站在那兒撒尿喘氣的時候,苔絲看了看四周。在那座山下,正好在他們的前面,就是他們前往的那個半死不活的小鎮金斯伯爾,那兒埋著她父親的祖先的枯骨,她的父親經常提到他的這些祖先,誇耀得讓人厭煩不過。金斯伯爾,在全世界可能被當作德北菲爾德家族老家的地點中,就只有這個地點了,因為他們在那兒足足住了五百年。

這時只見一個人從郊外向他們走來,那個人看出是搬家的馬車,就加快了他的腳步。

「我想,你就是德北菲爾德太太吧?」他對苔絲的母親說,那時她已經下了車,想步行走完剩下的路。

她點點頭。「我要是關心我的權利的話,我得說我就是新近故去的窮貴族約翰·德北菲爾德爵士的遺孀;我們正在問我丈夫祖宗的領地去。」

「哦?好,這我可不知道;不過如果你是德北菲爾德太太的話,我來這兒是要告訴你,你要的房子已經租給別人了。我們今天早晨才收到你的信,知道你們要來——但這時候已經太晚了。不過你們在別處也找得到住處,這是沒有問題的。」

來人也注意到苔絲的臉,只見她聽到這個消息,臉頓時變得一片灰白。她的母親也露出絕望的神情。「我們現在怎麼辦呢,苔絲?」她痛苦地對苔絲說。「這就是你祖先的故土對我們的歡迎了!還是讓我們到前面找一找吧。」

她們走進了小鎮里,盡量去找住房。苔絲的母親和妹妹麗莎·露出去打聽住處,苔絲則留在馬車的旁邊照顧小孩子。一個小時過後,瓊尋找住處一無所獲,回到了馬車的旁邊,趕車的車夫說,車上的東西一定要卸下來,因為拉車的馬都快累死了,而且當天晚上他至少還得往回走一段路。

「好吧——就卸在這兒吧!」瓊不顧一切地說。「我總會找到一個棲身的地方。」

馬車已經拉到了教堂墓地的牆角下,停在一個別人看不見的地方,車夫把車上裝的可憐東西卸下來,堆在地上。卸完車,瓊付了車錢,這樣她差不多把她最後的一個先令都花光了。車夫離開他們走了,再也用不著繼續同他們打交道,因此車夫心裡非常高興。這是一個乾燥的夜晚,車夫猜想他們晚上凍不著。

苔絲絕望地看著那一堆傢具。春天傍晚清冷的太陽,好像含有惡意似地照射著那些罈罈罐罐,照射著一叢叢在微風中索索發抖的枯草,照射著碗櫃的銅把手,照射到他們所有的孩子都睡過的那個搖籃上,照射在那座被擦得發亮的鐘面上,太陽照射著所有這一切,這一切閃現著責備的亮光,好像在說,這些室內的物品,怎麼會被扔到露天里來了。周圍是當年的德北菲爾德家的園林,現在變成了山丘斜坡,被分割成一小塊一塊的圍場,那塊綠草菁菁的地基,表明當年那兒建造過德北菲爾德家的府邸;從這兒向外延伸出去的愛敦荒原一片蒼茫,從前它一直屬於德北菲爾德家的產業。緊靠身邊的是教堂的一條走道,也叫做德北菲爾德走道,在一旁冷冷地看著他們。

「我們家族的墓室不是完全保有的地產嗎?」苔絲的母親把教堂和教堂墓地又重新觀察了一番,轉回來說。「啊,當然是的,孩子們,我們就在這兒住下了,一直住到在你們祖先的故土上找到房子為止!喂,苔絲,麗莎,還有亞伯拉罕,都過來幫忙。我們要先給幾個小的弄一個睡覺的地方,然後我們再出去看一看。」

苔絲沒精打采地過去幫忙,用了一刻鐘的時間,才把那張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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