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章

瑪麗安把這個地方叫做飢餓的土地並沒有誇張。這個地方唯一說得上胖的就是瑪麗安自己了,而她也是外來的。英國的鄉村分為三種,一種是由地主自己耕種的,一種是由村子的人耕種的,還有一種既不是由村子的人也不是由地主耕種的(換一句話說,第一種是由住在鄉下的地主把地租給別人種,第二種是由不動產的所有人或者副本持有不動產的人①耕種),燧石山農場這個地方屬於第三種。

①不動產的所有人或者副本持有不動產的人(free holder or copy holder),英國法律名詞。不動產的所有人指一個人可以佔有無條件繼承的不動產,指定繼承人繼承的不動產,或者終身佔有的不動產;副本持有不動產的人就是指根據土地登錄簿(公簿)的副本而持有土地的人。

苔絲開始幹活了。由道德上的勇敢和身體上的懦弱混合而成的耐心,現在已經變成苔絲身上的主要特點了;現在支撐著她的就是這種耐心。

苔絲和她的同伴開始動手挖瑞典蘿蔔的那塊田地,是一百多畝的一大片,也是那個農場上最高的一塊,突出在白堊質地層或者砂石混雜的地面上——它的外層是白堊質岩層中硅質礦床形成的,裡面混合著無數的白色燧石,有的像球莖,有的像人的牙齒,有的像人的生殖器。蘿蔔的上半截已經叫牲畜啃掉了,這兩個女人要乾的活兒就是用有彎齒的鋤頭把剩下的埋在地下的半截蘿蔔刨出來,因為這些蘿蔔還可以食用。所有蘿蔔的葉子都已經被吃掉了,整片農田都是一種凄涼的黃色;它彷彿是一張沒有五官的人臉,從下巴到額頭,只有一張覆蓋著的皮膚。天上也同樣凄涼,只是顏色不同而已;那是一張五官俱無的空洞洞的白臉。一天到晚,天上地下的兩張臉就這樣遙遙相對,白色的臉向下看著黃色的臉,黃色的臉向上看著白色的臉,在天地之間什麼東西也沒有,只有那兩個姑娘趴在那兒,就像地面上的兩個蒼蠅一樣。

沒有人走近她們;她們的動作像機械一樣地一致;她們站在那兒,身上裹著麻布罩衫——這是一種帶袖子的黃色圍裙,從背後一直扣到下擺,免得讓風吹來吹去——穿著短裙,短裙下面是腳上穿的靴子,靴子的高度到達了腳踝以上,手上戴的是帶有護腕的羊皮手套。她們低著頭,頭上戴著帶帽檐的帽子,顯示出深思的樣子,這會使看見她們的人想起某些早期義大利畫家心目中的兩位瑪利亞①。

①兩位瑪利亞,《聖經》中的人物。一位是抹大拿的瑪利亞,一位是雅各和約西的母親瑪利亞。義大利早期畫家多以這兩位瑪利亞為主題,畫她們悲傷的樣子。

她們一個小時接一個小時地工作著,對她們處在這片景物中的凄涼光景毫無感覺,也不去想她們命運的公正和不公正。即使在她們這種處境里,她們也可能只是生活在夢幻里。下午天又下起雨來,於是瑪麗安就說她們不必繼續工作了。但是她們不工作,她們是得不到工錢的,所以她們還是繼續工作著。這片田地的地勢真高,天上的大雨還來不及落到地上,就被呼號的狂風吹得橫掃過來,像玻璃碴子一樣打在她們的身上,把她們渾身上下淋得透濕。直到現在,苔絲才知道被雨淋透了是什麼滋味。被雨淋濕的程度是有差別的,在我們平常的談話中,被雨淋濕了一點兒,我們也說被淋得透濕。但是對於站在地里慢慢工作的她們來說,她們只是感到雨水在流動,首先是流進了她們的肩膀和小腿里,然後是腦袋和大腿,接著又是後背和前胸,腰部的兩側,但是她們還得繼續工作,直到天上表示太陽落山的鉛灰色亮光消失了,她們才歇下來,這的確是需要不同尋常的堅忍精神,甚至是勇敢的精神才能堅持。

但是她們兩個人並沒有像我們以為的那樣感到被雨淋得透濕。她們兩個都是年輕人,互相談著她們一起在泰波塞斯奶牛場生活戀愛的情景,談那片令人愉快的綠色的原野,在那兒,夏季給人以豐厚的賜予;在物質上賜予所有的人,在感情上只賜予她們兩個人。苔絲不願和瑪麗安談她那個法律上是而實際上不是她的丈夫的事;但是這方面的話題又有不可抗拒的魔力,使她不得不違背自己的本意和瑪麗安互相談起來。她們就像我們說的這樣談著,雖然她們頭上戴的帽子濕透了,帽檐拍拍地打著她們的臉,她們的罩衫緊緊地箍在身上,增加了她們的累贅,但是整個下午她們都生活在對陽光燦爛的、浪漫的和綠色的泰波塞斯的回憶里。

「在天氣好的時候,你在這兒可以望見一座小山的閃光,那座山離佛盧姆谷只有幾英里遠!」瑪麗安說。

「啊!真的?」苔絲說,又發現了這個地點新的價值。

在這個地方就像在其它地方一樣,有兩股力量在相互衝突著,一種是渴望享樂的天生意志,一種是不容許享樂的環境意志。瑪麗安有一種增加自己的意志的方法,下午慢慢過去了,她就從自己口袋裡掏出來一個一品特的酒瓶子,瓶子上蓋著白布塞子,她請苔絲喝瓶子里的酒。苔絲當時已經進入幻想了,不需要酒的力量來加強這種幻想,所以只喝了一口,而瑪麗安就一口氣把酒瓶里的酒全喝光了。

「我已經習慣喝這個了,」瑪麗安說,「我現在已經離不開它了。酒是我唯一的安慰——你知道,我失去了他,而你得到了他,所以你也許用不著喝酒了。」

苔絲心想,自己的失意和瑪麗安的一樣大,但是她至少在名義上是安琪爾的妻子,這種自尊使她承認自己和瑪麗安是不同的。

在早上的寒霜和午後的苦雨中,苔絲像奴隸一樣在這種環境里工作著。她們在不挖蘿蔔的時候,就要清理蘿蔔,在蘿蔔貯存起來供將來食用之前,她們得用一把彎刀把蘿蔔上的泥土和根須去掉。她們干這種活兒的時候如果天上下雨可以到茅草棚子里去躲一躲;但是在霜凍天氣,即使她們戴著皮手套,也擋不住手中的冰蘿蔔凍得手指生疼。但是苔絲仍然抱著希望。她堅持認為寬厚是克萊爾性格中主要的一面,她的丈夫遲早會來同她和好的。

瑪麗安喝了酒,變得高興起來,就找出一些前面說過的奇形怪狀的燧石,尖聲大笑起來,苔絲卻一直是一副不說不笑的遲鈍樣子。她們的目光常常越過這片鄉村,眺望瓦爾河或者佛盧姆河流過的地方,儘管她們什麼也看不見,但是她們還是望著籠罩在那兒的灰色迷霧,心裡想著她們在那兒度過的的舊日時光。

「唉,」瑪麗安說,「我多想過去的老朋友再有一兩個到這兒來呀!要是那樣的話,我們就能夠每天都在地里回憶泰波塞斯了,可以談他了,談我們在那兒度過的快樂時光,談那兒我們熟悉的事,讓泰波塞斯又重新再現出來!」瑪麗安一想到過去的情景,她的眼睛就濕潤了,說話也含糊起來。「我要給伊茨·休特寫信,」她說。「我知道,她現在閑住在家裡,什麼事也不做,我要告訴她我們在這兒,要她到這兒來;萊蒂的病現在也許好多了。」

對於她的建議,苔絲也沒有什麼反對的話可說,她第二次聽說把泰波塞斯的舊日歡樂引進到這兒的話,是在兩三天以後,瑪麗安告訴她,說伊茨已經給她回了信,答應她能來就來。

許多年來,這種冬天是沒有過的。它是悄悄地來的,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就像棋手下棋移動棋子一樣。有一天早晨,那幾棵孤零零的大樹和籬樹的荊棘,看上去就像脫掉了皮的植物一樣,長出了動物的毛。一夜之間,所有的枝條都掛上了白絨,樹皮上都長出了一層白毛,它們的粗細和原先相比增加了四倍;在天空和地平線慘淡的光線里,大樹和灌木就像是用白色線條畫的醒目的素描畫。棚子里和牆上原先看不見的蛛網現在露出了本相,在結晶的空氣里看得清清楚楚,它們像一圈圈白色的絨線,醒目地掛在外屋、柱子和大門的角落裡。

潮氣結為霧淞的季節過去了,接著而來的是一段乾燥的霜凍時期,北極後面一些奇怪的鳥兒開始悄悄地飛到燧石山的高地上來;這些骨瘦如柴的鬼怪似的鳥兒,長著悲傷的眼睛,在人類無法想像其廣袤寥廓的人跡罕至的極地,在人類無法忍受的凝固血液的氣溫里,這種眼睛曾經目睹過災難性地質變遷的恐怖;在黎明女神播灑出來的光明裡,親眼看到過冰山的崩裂,雪山的滑動;在巨大的暴風雪和海水陸地的巨變所引起的漩流中,它們的眼睛被弄得瞎了一半;在它們的眼睛裡,至今還保留著當時看到這種場面的表情特點。這些無名的鳥兒飛到苔絲和瑪麗安的身邊。不過它們對所看到的人類沒有看到過的一切並沒有講述出來。它們沒有遊客渴望講述自已經歷的野心,而只是不動聲色地把它們不重視的經歷拋開,一心注意著眼前這片貧瘠高地上的事物。它們看著那兩個姑娘手拿鋤頭挖地的細小動作,因為她們可以從地里挖出來一些東西,它們可以當作美味的食物。

後來有一天,這片空曠鄉村的空氣中出現了一種特殊的性質。出現的這種東西不是由雨水產生的濕氣,也不是由霜凍而產生的寒冷,它凍得她們的兩個眼珠發酸,凍得她們的額頭髮疼,並且還鑽到她們的頭骨里,這樣對她們身體表面的影響還不如對她們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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